白水月

wb@Water- Down

【双辉】虚构之春

全文2.4w+,祝阅读愉快。


*民国au,时间跨度很大。

预警:主要人物自然死亡。

*题目灵感来源于《人间失格》,内容并无关联。

*全文虚构。真诚祝愿二位友谊地久天长,人生能得此挚友,实在难得。


 

五月,是日初夏,天气已经有了些炎热的势头,蔡淇从尾七祭礼上回来,到家时,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把带回来的泽辉的遗物一一收拾好,目光最终落在一张相片上。

那是好多年前的照片了,照片一角有明显被火燃过的痕迹,像是急忙从火中抢救下来的样子。照片上整齐的两排人,均是昔年江南学社的众人。那是他们大学时自发组建起来的学社,一开始是因为在学校里共同排演一出话剧而结识,后来意外发现大家竟是如此志同道合,江南学社便也顺势被保留了下来,成为了他们一个小小的阵地。

蔡淇现在回望那时候,感慨那几乎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年轻,有健康的、没有被折磨过的身体,纯真,热血,眼睛里闪烁着理想主义的高光。只可惜好景不长,这张照片拍了不过月余,几乎是颠覆了他们整个人生的变故就降临在他们中间。曾经立誓要换了天地、做出一番大事的一群人,一时间竟都做鸟兽状,风流云散。

 

照片被燃过的那一角里,他不用仔细辨认也知道,那是他最熟悉也最亲密的两位学长,泽辉和敏辉。王敏辉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两手分落在膝头,坐相挺拔。徐泽辉站在他正后方,不同于他人的端庄姿态,一只手垂落在王敏辉的肩头。俩人看起来笑意恬淡又缱绻。

蔡淇盯着那张照片出神了很久,在他的印象里,敏辉似乎一直如此,恬淡、安定,挺拔如青松。只是今日从祭礼上回来,临别前见他背影,发现他竟有些佝偻,尽管还没有满头华发,步履却已接近蹒跚。蔡淇看着那样的背影,突然感到惊惶,在明媚耀眼的阳光下,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尽管在此之前他自以为没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了,可直到今天真正告别了泽辉,他才发现,身边的旧友一个接一个的如烟散去,他和这世上的关联一寸一寸消失,犹如退潮过后的海面,静谧,乃至死寂。这让他忍不住想要发抖。

于是他匆匆追上王敏辉,从背后喊他。

“敏辉,我送你回家吧。”

王敏辉似乎是被他莽莽撞撞赶上来的样子给吓到了,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以后又觉得好笑,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但好像又习惯了。摇摇头笑说不用,还没到要你送我回家的地步,说完拍了拍蔡淇的肩膀,径自走远了。

 

后来蔡淇又想到他第一次见王敏辉时的情景。

他之前总是听六哥提起王敏辉来,语气淡淡的,像谈论任何一个普通朋友一样,可蔡淇总觉得这话里话外,有种说不出的体谅与爱惜。只是碍于六哥太平静了,他反倒不好意思开口问个痛快,日子久了,越发好奇。

后来他在学校里无意碰见过几次王敏辉,只不过都是擦肩而过,他远远揣度着,总觉得对方看起来是腼腆怕生的性子,贸然上去打招呼可能会有点儿尴尬。直到那次江南学社的众人聚会,徐泽辉带不算是学社中人的王敏辉来,才算正式认识了。

 

聚会那天是中秋,一轮圆月高悬空中,大家兴致都很好,席间效仿起古人来,把酒问月,好不畅快。后来又玩起了飞花令,输了的人要自罚三盅,一圈下来,蔡淇因为总是答不上来,不仅被笑话没有文化,也被罚喝了几回,没出一会儿,脸便红了。其实他酒量还算不错,只不过在学社中年纪几乎最小、喝酒又爱上脸,正好以此为由逃了后面的罚酒。而对于身边群情激奋的争论他向来兴趣缺缺,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他正对面的王敏辉。

他从进来便坐在徐泽辉身旁,一直静静的,除了和泽辉耳语几句,大多时候只是附和着人群笑笑,飞花令输了便乖乖端起杯子认罚,只不过看起来不是很会喝酒的样子,每次都蹙着眉,几杯下去,面色已经泛红。

后来有电话打到饭店来找泽辉,说是有急事要他立刻回家一趟,徐泽辉听完以后面色不算好看,踌躇几秒,起身来向大家道歉,说无法陪大家尽兴,需得先走一步,临走前看了王敏辉一眼。蔡淇远远瞧着,竟从那一眼中看出眷恋的意味来,倒是王敏辉笑着回望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不必担心,赶快回去就是。


徐泽辉离开以后,飞花令还在轮转,王敏辉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怕生,接不上来的时候更多了,眼看着酒越罚越多,而他已略有醉意。这时候蔡淇跳了出来,嘻嘻哈哈地说,你们就知道欺负新人,敏辉师哥不会喝酒,我来替他喝。随后爽快地举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一桌子人便立刻笑开了,一个个逗他说。

“看看自己脸红成什么样子啦,还替人挡酒呢。”

“谁说的呀,我才没脸红呢”。

蔡淇半是撒娇半是嘴硬地狡辩,却在一片调笑中悄悄朝对面瞄了一眼,发现原来王敏辉也正笑意盈盈地凝视着他,四目相对的瞬间,稍微点点头,算是表示感激。

 

那天局散了以后,王敏辉在离开前故意拖慢了步子,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同那个一直坐在他对面,替他挡了酒的年轻男孩子道谢。他之前从泽辉口中依稀听到过他的名字,可大概是喝了酒,他一下子羞怯起来。不过好在对方很快就赶了上来,从身后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于是王敏辉在昏暗的街灯下,看到了那双藏在宽檐帽和乱蓬蓬的卷发下面、带着柔软笑意的眼睛。

“敏辉…师哥?之前一直听六哥提起你来着。”蔡淇先一步开口说道。

“别叫师哥啦,叫敏辉就好。”王敏辉的语调很柔和,带着与人初见时一贯的腼腆与温柔。

于是他们两个就这样并肩行走于夜色中,没有人提起方向、路程,只是踩着新落下的、脆生生的梧桐叶子,在明月朗星下、逐渐熄灭的招牌、偶尔汽车呼啸而过的街道上走着。期间王敏辉开口,笑着说他脖子上的围巾看起来很暖和,可是学校里的女孩子送的吗?蔡淇听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额前的卷发也随着他的动作小幅度甩动了起来,看起来像一只卷毛小狗。

他说,确实是学校里的同学送他的,只不过不是女孩子。

王敏辉觉得他羞涩的样子很可爱,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来揶揄他。两个几分钟前还生疏客气,并肩却维持着一段距离的人,一下子亲密了不少,在空荡无人的马路上肆意嬉闹了起来。远远看去,倒像是相识了很久一般。

经过了电车的轨道,王敏辉开口道,“我家离这里不算太远,我走几步就到了。今天谢谢你了,回头拉上泽辉请你吃饭。”

蔡淇也笑着应他说好,我们可说好了,到时候讹上六哥一顿。两个人就在夜间停摆的电车旁边分别,王敏辉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发现原来对方也还未走远,碰巧回过头来,站在电车车厢后面,踮着脚挥挥手向他告别。

 

那两三年里蔡淇和王敏辉关系一直不错,一半是因为徐泽辉的缘故,但更主要是他确实很喜欢王敏辉。

认识了没多久蔡淇就发现,初见时的腼腆怕生都是假象来着,他在六哥、智涵师哥这些人面前,活泼得很,语速又快话又密,屡屡带着上扬的尾音,像只小麻雀一样。后来也因为王敏辉留在了大学里的音乐科做老师的缘故,蔡淇不上课的时候便跑去琴房泡着,缠着王敏辉教他弹琴唱歌,王敏辉虽然嘴上嫌他烦,有时候像拎小猫一样试图把他扔出去,却几乎默许了他留下来。

倒是后来徐泽辉有次回学校找王敏辉,见他正坐在敏辉的位子上吃零食,大摇大摆的样子仿佛这是他的地盘一样,他才第一次真真正正被丢了出去。不过蔡淇后来也没消停就是了,那段时间但凡有聚会,他必定要嚷嚷。

“大家不知道,六哥来找敏辉,可是直接把我扔出去了呢”。

一开始徐泽辉还佯装要打他,后来甚至连抬手吓唬他都省了,大大方方地承认。

“就是把你扔出去了,又怎么样呢”。

唯独敏辉,这笑话讲了很久,大家早已耳熟能详,他却始终没习惯,每次都脸红。

 

再往后,随着局势日益吃紧,学社内的风气也越发愤慨,讨论的话题从文学、戏剧,总是不可避免的转向时局政治,再加上泽辉那会儿在报社工作,时常带来一些新的消息,对于某一派当权者的不满几乎是星火燎原,迅速在学社内铺张开来。

在众人当中,徐泽辉并不是呼声最响的人,陈述消息时往往也是最冷静的那个,甚至还时常扮演着安抚者的角色,以平息那些过于愤懑、不够理智的声音。可蔡淇心里再明白不过,六哥看上去冷静,事实上决心比谁都要坚定。

最明显的是他找玉枳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以至于被家中误解,断了他的生活费。玉枳出身于长三书寓,祖辈是落魄了的官宦人家,虽流落风尘,却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在当时颇有些名声。后来随着长三书寓的破落,她的生意大不如前,也接触到了社会上的各色人,这其中就有泽辉。或许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互怜惜,或许是泽辉和她之前认识的所有轻浮放浪的男子都大不相同,玉枳给泽辉透露了不少关键的消息,甚至还有些陈年的证据。

蔡淇也在一次饭局上见过玉枳,泽辉介绍他俩认识,他规规矩矩地上前叫玉枳姐姐,却几乎没敢抬头正眼望上她一眼。在蔡淇的印象里,那顿饭几乎没见谁动过筷子,多数时候都是六哥和玉枳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周围的一众人时常作出惊愕的神态,他全程听得云里雾里,一顿饭下来也没捋清事情的原貌,反倒是饭店里烧得过分热的地龙让他有些冒汗。

局散了以后走出饭店,灌进领子里的寒风冻得他一激灵,他也因此说错了话。他看着正和玉枳挽着手准备一同返回住处的泽辉,问了一句。

“六哥,你不回去找敏辉吗?”

 

那之后江南学社的聚会几乎比之前任何一段时间都要频繁,蔡淇去得次数倒不多,那些过分严肃的秘密他总是听不太懂,尽管之前也差不多如此,但总还有敏辉陪着他,在一片愤慨激昂的声讨里和他小声讨论着学校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电影院又在放些什么片子。现在敏辉不在,他一个人夹在哥哥们中间,插不上话又听不太懂,总觉得闷得慌。

等到蔡淇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是“虚构之春”见报的时候了。

徐泽辉一早做好了打算,提前买通好看门的大爷,夜里偷偷去印刷厂替换了原稿,将他亲笔写的,以“虚构之春”为题名,揭露当权者劣迹的文章覆了上去。等到报社里意识到原稿被替换,头条是“虚构之春”的报纸已经流传到大街小巷上去,正准备找徐泽辉兴师问罪时,才发现他和报社另一名学徒已被秘密逮捕。

 

徐泽辉被带走是三月初一的傍晚,那时他和王敏辉已经有一个月未见,最后一次见面,敏辉还在因为他和玉枳的流言有些小小的赌气,一直等着他自己来解释清楚,谁知道他那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没有顾上,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那天傍晚,王敏辉才给学生们上完课,收拾了东西离开学校,回家的途中遇到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贩,远远飘来香甜的味道,下意识想到徐泽辉喜欢,心想算了,懒得和他置气了,便上前询价,买了一袋,捧在手里还热乎乎的。一抬头却看到夕阳如残血一般,挂在天边,恍得他睁不开眼。那天晚上他闭上眼,糖炒栗子的香甜已经闻不到,那一轮血红的夕阳倒是在黑暗中,徘徊不去。


第二天一早,王敏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来人是他和泽辉的师兄,也是学社中人员,来通知他,泽辉被捕了。王敏辉听到消息的时候,愣了很久,直到师兄开口说他还有事,先走一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诫他不要惊慌、不要急躁的时候,王敏辉才匆忙道谢,开口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关上门之后,王敏辉看着还摆在茶几上、早已凉透了的糖炒栗子,没有忍住,淌下两行眼泪。

 

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大,逐渐变得难以收拾,已经远超他们先前能预想到的最坏结果。当局并没有迫于舆论压力而释放泽辉,反倒是变本加厉,连他们的学校都一同受了波及,只因为这是泽辉的母校,也是江南学社所在的阵地。学校里常出现一些神色冷峻、身份不明的人,时不时有学生和老师莫名其妙地消失,互相检举的风气越来越严重,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王敏辉在那段时间里,不能说不惶惑,只是没有绝大多数人那么严重而已。他几乎默认了自己一定会被带走,不过是早晚的事,学社中已有不少人被殃及,他和泽辉的关系虽未真正摆在台面上过,却也从没有刻意隐蔽,那些人若要怀疑,第一个就会怀疑到他头上。监牢中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可他一想到他和泽辉快两个月没见了,上回见还在和他赌气,如今却剩他一个人熬着。一想到泽辉受的苦,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那段时间,王敏辉总是在收拾东西,家中、教室、学校琴房。他并不是一个有收集癖好的人,这些年也没添置过什么特别的家私,宝贝的无非是他那些琴谱、书籍,以及和徐泽辉这多年来的通信。就是这些简单的东西,他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好多遍,总觉得不放心,最终决定把一小部分琴谱和书籍转移到挚友家中,剩下的亲手烧掉,以免留下任何把柄、给人诬陷。

王敏辉将书和琴谱送到友人家中,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倒春寒的日子,客厅里点着小蜂窝炉,将熄未熄的样子,他和泽辉自中学时期的信件整齐地码在茶几上,王敏辉逐一展开,看着他俩的笔迹从稚嫩到飞扬,从十几岁时可以长篇大论谈论一切,字里行间中隐隐夹杂着爱意,到近些年简化为寥寥数语,信纸上留下大片空白,中心思想总无外乎“平安勿念”。

他一封一封地看过去,觉得那些话是如此烂熟,换作从前,他只会觉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此时却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直到他狠下了心把第一封信扔进火里,看着卷起的火舌将信纸蚕食干净,连带着他俩这些年的青春一同化灰。他也是在那一刻意识到,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在这一晚被燃尽了。

 

就在江南学社的众人日夜悬心,敏辉是否已经被带走的时候,当局者视察学校的消息传来,学校高层不顾学生意见,只想在乱世之中苟活下去,不惜名节,纷纷摆出一副谄媚的样子,不仅安排了学生献花,甚至还准备安排一场庆典来迎接这些人。王敏辉作为学校音乐科的教师,自然也收到了通知。

上面来通知他的时候,是一位老领导单独叫了他去,郑重其事嘱咐他的样子,让他觉得不免有些好笑,这不就是摆明要折辱他吗,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他的爱人正忍受着牢狱之灾,始作俑者在外面喝令他来领唱这首赞歌,看他被迫为蝼蚁、为鱼肉,势必要将他的尊严践踏在铁蹄之下。

敏辉要作为当天领唱的消息传开的时候,他身边的不少朋友一度十分忧心,怕他一时气急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他们的学长,同时也是江南学社一员的张智涵,几乎是一听到消息便赶来了,拉着王敏辉的袖子将他带到僻静处,开口便是近乎恳求的嘱咐。

“我知道你一定生气,但别冲动,实在不行今夜就托病离开上海,千万不能硬碰硬,泽辉已经出事了,你绝对不能再出事。”

类似这样的话张智涵说了许多,王敏辉一直找不到插嘴的间隙,最后无奈地打断他。

“智涵哥,没事的,我不会做什么过激的事情的,你放心好了。”

这样的话竟是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几遍,张智涵才勉强信了,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要做什么千万要记得和我说,不许瞒着我。”

 

那几日王敏辉一直带着学生们排练、合乐。其中不乏有血性的学生跳出来质疑,说老师怎可为奸贼而歌,挚友尚在狱中,不为其伸冤求救,竟然还能心安理得的站在这里唱赞歌。后面的话说得远比这更难听,王敏辉坐在琴凳上回过头去,眼神如湖水、如月光,平静地凝视着激愤的学生,等到他说完了,便合上乐谱,站起身来,说今天的排练先到这儿,大家别忘了,还是最初嘱咐你们的那样,视察当天第一首曲子是我的独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出声。

视察的前夜王敏辉早早放了学生们回去,将抽屉最底层的一张谱子抽了出来,夹在一本厚书中间,往家里走去。那会儿天气已经回暖,正是和暖柔和的黄昏,王敏辉夹着那一本书,却觉得有千斤重似的,坠得他手都酸了。他看着又是那半轮如残血一般的夕阳,在心里默念,泽辉,但愿明天我能功成,我能做的从来也不多,这一次,就算是为了你,也要勇敢一回。

 

迎接视察的仪式在学校礼堂举行。王敏辉并没有按盛大活动的惯例穿西服打领带,只是脱去上课时穿的外套,露出里面陈年的白衬衫和洗得有些泛白的黑裤子,素净的样子看不出是老师,倒像是十七八岁的学生。

仪式开始前,王敏辉站在侧幕处朝台下张望,年轻的少男少女们整齐地坐在台下,一改往常的喧哗热闹,大多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漂浮在礼堂上空的是一片死寂。他扫过人群,在第二排的角落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蔡淇。尽管前两天王敏辉已经叮嘱过他,今天下了课就早早回家,不要来礼堂,可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前面几个节目进行得顺利,歌台舞榭、好不热闹,台下却静默得让人恨不得昏睡,每个节目结束后没有欢呼声,只有例行的、黑压压的掌声。王敏辉看着后台老旧的挂钟不停摇摆,一分一秒倒数着自己上台,手心儿在冒汗,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平静。前些日子在梦中不断浮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在这一刻竟然纷纷散去了,此刻他能想到的,竟然只有泽辉。


他想到六七年前,他俩还在这里念书的时候,头一次上台演话剧,肩并肩坐在这里候场,那时候他紧张得要命,被泽辉看了出来,于是不声不响地攥紧了他的手。又想到毕业前夕,江南学社的众人最后一次聚齐在台上演话剧,那年初夏对他来讲并不好熬,因为生病的缘故,他瘦得厉害,从前的皮带往后面扎了两个孔,两边脸颊明显的塌了下去,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在那出戏里只演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大多数时间都在侧幕看着作为主演的徐泽辉。

演到最后一场,他和徐泽辉照旧站在舞台的最左和最右,只是他没想到,那天徐泽辉会跨越整个舞台来找他。他遥遥看着徐泽辉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带着勇敢、热泪和满腔爱意,朝他越走越快,直到自己张开了双臂,稳稳地将他拥入怀中。

那也是他们第一次在人前、光明正大地拥抱,王敏辉想,那大概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在王敏辉出神回忆的间隙里,有个怯生生的女孩子过来打断了他,提醒他要上台了。他点了点头,谢过对方,拂了一拂身上的灰尘,往台上走去,期间叮嘱两个负责主持的学生,不必报幕,等待会儿一曲终了,他自己来介绍就好。

他上台后没有言语,只是朝台下鞠了一躬,便坐到钢琴边,双手抚上琴键的时候,如流水般的琴声流淌出来。因为准备的仓促,再加上是他偷偷写下来的曲子,在此之前他也担心过是否能完整流畅地演奏下来,可今日却仿佛冥冥之中如有神助,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曲调从一开始的和缓哀伤,逐渐变成天边绚烂的晚霞,一切美好事物的燔祭,有如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个黄昏,将未尽的渴望、痛苦与爱意化作舒卷的火烧云,撕扯了漫天。

直到掌声四起,王敏辉才回过神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到台前,鞠躬之后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台下,顿了一顿,开口说道。

“这首曲子名叫虚构之春,献给在座的各位,献给我的挚友。

愿我们都能盼来绝非虚构、真正的春天。”

 

“虚构之春”四个字被提起的时候,王敏辉清楚地听到台下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随之而来的是死寂,只有众多像刀子一般的目光被丢在他的身上,他变成了一个靶子,人人向他投掷利箭。

直到台下有一个年轻的学生站了起来,带头鼓掌的同时大喊了一声“好”,一时间四下惊愕,那些目光才纷纷从王敏辉的身上转移开来,转而投向观众席中间。王敏辉也朝台下看过去,他不用想也知道,那个学生是蔡淇。

后来的场面无比混乱,角落里蛰伏的警卫冲上去将蔡淇围住,周围的学生们有人声援有人逃跑,持续了两个小时的静默在此刻爆裂开来,一时间尖叫声、鸣枪声刺穿了人们的耳膜,而他在慌乱之中被学校其他老师拽下了台。

王敏辉以为自己在那天一定会被逮捕,因此好心的同事拉着他东躲西藏的时候,他摆了摆手拒绝了,他想做的事已经完成了,只是惭愧连累了蔡淇,他这样义无反顾、一头撞在枪口上,是为了自己仍在监牢中的爱人,替他发出一点声音来,可蔡淇却没理由非要卷进这场风波。

只不过事情后来的走向再一次出乎了他们的意料,那天的混乱平息之后,他和蔡淇谁也没有出事,只有学校的高层来找过他一次,大意是希望他以后能安分守己,不要挑唆其他的同事和学生,那天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蔡淇在学校里的所作所为很快传回了家中,尽管他极力隐瞒却也无济于事。尤其是他父亲,听完之后勃然大怒,手掌扬在半空中,最终虽未落在他脸上,但连一向娇惯宠溺他的母亲,这次也没有阻拦。

那也是蔡淇第一次和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冲突。他是家中独子,出生时父母经过一番打拼,家境已很是富裕,他因为有一双和母亲极其相似、柔美含情的眼睛,父亲即使有心严厉教养他,却也总是忍不住心软,从小到大成长的环境算是开明温和。

也正因如此,蔡淇在那段时间不懂,他自认为没有做错,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告诉他,做人要正直、要有良知,他此番所作所为正是依据这样的道理。他理解父母亲不忍见他受苦的爱子之心,却想不通他们为何态度如此激烈,那样子似乎是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甚至在事发后的几天里将他禁足家中,不许踏出家门半步。

直到某天夜里,他感觉面颊上有滴落的水珠,猛然惊醒过来,发现是母亲坐在他的床头,一手拢着他柔软的卷发,一手替他压着被子,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

那时候他才恍然,落在他脸上的,不是水滴,而是母亲的眼泪。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的脸色很差,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对他说,船票已经买好,国外的学校和住处都已经安排妥当,下周便送他离开上海。蔡淇看了看父亲,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母亲,或许是最近夜夜难眠,她眼下一片青黑,他印象中一向最温柔美丽的母亲,好像一夕之间便苍老了。于是他点了点头,将眼泪洒在面前的白粥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小声开口,问他父亲。

“我走之前,可以去见见我的朋友们吗?”

 

王敏辉是第一个得知蔡淇要走的人。蔡淇自从视察那天过后,就没再来过学校,今天急匆匆来琴房找他,一路奔来上气不接下气,问他究竟怎么了的时候,却哽咽了半天张不开口,王敏辉便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心下了然。

他对此甚至长舒了一口气,相比于在这片焦土和他们一样挣扎着、蹉跎着,倒不如远走高飞,至少不用担心明天是否会因言获罪、被投进大牢。可看着一周之前还坐在这里和他拌嘴耍赖的弟弟,如今将哭未哭、水汪汪的一双眼睛望着他,他忽然又心软了。他叹了口气,想着,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未发生过就好了。

 

学社的一众故交送别蔡淇是在四月十五的夜里,此时距离“虚构之春”见报足足过去了一个月,那天除了仍在监牢中的泽辉不得相见,其余人差不多都来齐了。这段时间里,学社众人为避免惹人嫌疑、再招来杀身之祸,行事都极为低调,像这样聚齐在一起饮酒谈诗,竟然是许久都未有过了。

开席之前蔡淇屡次问起,敏辉怎么还不来,我一早就告诉他了,他也答应了今晚要来的。后来蔡淇又执意等了很久,直到张智涵匆匆赶来,带来了消息,说警署临时带走了敏辉,说是有事问他。敏辉走之前也留下口信,说今晚不必等他了,明天去码头送他,绝不爽约。

那是王敏辉第一次在警署过夜,还未曾习惯这样整宿的盘问和反复重复同一个答案的精神折磨。他从警署走出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顾不上一身的疲倦,回家换了身干净衣服,便急忙赶去码头。尽管时候还早,码头却已经人潮汹涌,大船倾覆前逃生之人熙熙攘攘,王敏辉找了好一会儿,才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蔡淇。

他站在父母身边,一身棕褐色大衣,西装马甲里打了暗纹领带,远远看去,倒像是个大人了。王敏辉看他的样子,突然觉得好不习惯,好像昨天他还是十九岁,在酒桌上和一众宠爱他的师兄们耍赖不认罚酒的账、见人便调侃他和泽辉,今天便要从父亲手中接过行李,一个人漂洋过海,在他乡独自长大。

王敏辉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轻轻地将他带入自己的怀抱中,同时在他耳边小声说。

“向前看,不要回头。在外面多珍重自己。”

他能感受到蔡淇尖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有些硌得慌,蜷曲的卷发擦过他的颈窝,是蔡淇格外用力地点了点头。

最后停留在王敏辉印象中的画面,是蔡淇在几乎要将他淹没的人潮中,努力踮起脚尖,奋力向他挥手的样子。耳边到处都是道别的啜泣,只有他笑得灿烂又哀伤,让王敏辉想起他俩第一次搭上话,在夜里停摆的电车旁告别,他也是这样踮起脚尖,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蔡淇离开上海那年二十岁,踏上轮渡前还侥幸地想,他在国外待上一年半载,等到父母都消气了,他也想家了,服个软认个错,便能回来了。只是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他离开后不久,战争便更大规模地爆发,血流成河、哀鸿遍野后竭力平息,后来又有内战,等他再次踏上故土的时候,竟是接近十年后的事情了。

 



蔡淇回国后没多久就听旧友说起泽辉病重的事情。他匆匆赶往医院,却发现守在他病床前的是他的妻女。他走之后多少听说过些敏辉和泽辉之间的变故和龃龉,可对于六哥已然娶妻生子,还是着实吃了一惊。按照辈分和规矩,泽辉是他的远房表哥,他应该叫泽辉的妻子一声“六嫂”,可他不知道怎么,张了半天的嘴,到最后也没有叫出口。

后来他再去医院探望,又见到了玉枳。蔡淇惊讶于竟然能在这样的场合见到玉枳,倒是后来玉枳认出他来,将他拉到外面解释给他听,是泽辉的妻子找她来的,因着此番实在凶险,她不愿泽辉抱憾。说到抱憾,玉枳苦笑了一下,说泽辉好本事,瞒得这样好,竟让她相信那个人是我。真要全了他的心愿,有一个人才是他一定想见的。

蔡淇一下子反应过来,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说,让我想想。

 

王敏辉在学校外面再次见到蔡淇的时候,不免有些惊讶。他们有很多年没再见了,自从蔡淇被送到国外,除了偶尔寄回来的书信和最艰难那年他雪中送炭寄来的物资外,这些年并未有什么音讯。不过虽然过去了六七年,蔡淇在样貌上的变化却不大,王敏辉隔着马路便一眼认出了他。他看上去成熟了一点,以前总是乱蓬蓬的长卷发剪去了大半,花里胡哨的衬衫被浅米色的大衣替代,一向甜美狡黠的眼睛竟也沉静下来。

王敏辉没急着问他的来意,只说天不早了,肚子也饿了吧,带他拐进了学校旁边的弄堂里,往他们以前常去的面馆走去。这些年时象大变,许多地方的面貌早已翻天覆地,这一爿小小的面馆竟从乱世之中苟且活了下来,简直是奇迹。

那是他们都还在学校的时候,俩人一个上完课、一个给人上完课,便会来这儿,尤其在冬日里,一碗热面下肚,人也跟着暖和了起来,有时赶上泽辉不忙,便来和他俩一起,从好远之外的报社赶过来,只为了这一碗面,甚至和敏辉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吃过之后便又匆匆赶了回去。

 

进了店门,王敏辉按从前的习惯点了两碗面和几样小菜,付过钱后坐在蔡淇对面,正想着和他寒暄两句什么,没想到他单刀直入,没有含糊。

他说,“我来是为了泽辉。”

王敏辉没有接话,直到面已经端上了桌,滚滚热气氤氲在他俩中间,下了课来吃面的学生越来越多,原本安静的店面也热闹起来,他才淡淡地开口。

“你不会不知道,我俩很多年不联系了吧。”

“我知道,但他过几日便要手术了,你要去吗?”

蔡淇讲这些话时语速很快,说完便低下头去,心虚的样子像犯了错的孩子,或许他也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打碎人家平静的生活、揭开人家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无论有什么缘故,总是不道德的。可即使在片刻的眼神交汇中,他还是看到了,王敏辉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又收拾好了面色,重新开口。

“医院和病房号告诉我。”

蔡淇惊讶于他答复的这样痛快,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听见牙齿打颤的窸窣声,他抬起了头,看到坐在他对面的王敏辉,几乎是难以受控地在发抖,他说。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吗?”。

  

那晚王敏辉回到家中,难得没有煎熬便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还是十年前的光景,他听见大火燃烧的声音、听见头顶上飞机的轰鸣,不知道是哪儿的轰炸引起了火灾,街头都是匆忙逃跑的人,母亲呼唤走失的孩子的声音,警察呵斥人群的声音,全都嘈杂的混作一团。只有他,似乎和这个混乱的世界脱节了,孤零零一个站在学校门口,任由人海在他面前如烧开的海水一般沸腾翻涌。

后来他听到人海中有人喊他的名字,智涵、蔡淇,还有当年他的许多朋友…他们喊他快过来,别在原地站着了,他也应着他们,试图挪动脚步,却发现脚下像被钉了钉子一样,动弹不得。于是他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离他远去。

最后一个喊他名字的人,声音比前面每一个都更真切,“敏辉、敏辉”,那个人就只是喊他的名字,此外什么都没说,直到嗓子都喊哑了,像泣血的鸟、找不到家的孩子,那样痛彻心扉、又无可奈何。

可他偏偏就是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想不起声音的主人是谁。他试图踮起脚尖,一开始只有一两个高个子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后来挡在他面前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变成了人山人海,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的,推不开、跨不过。

他绝望得犹如溺水者,大口呼吸着,张开口却发现,原来早已被灌了满腔满腑的海水。

 

于是他醒了。在巨大的惶惑与恐慌中,猛地惊醒过来。他习惯性地去摸枕头边上的手表,却摸到一片濡湿。他打开床头的灯,看清了手表,才过十二点,那个让他冷汗浸透了一身衣裳、难耐得像是一辈子那样长的梦,原来半宿都不到。就好像他和徐泽辉之间,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种种,原来还不到半生。

 

按照长久以来的惯例,这样醒来之后恐怕是不能再睡着了,反倒也就不挣扎着再次入睡,永远在半梦半醒间徘徊的感觉,甚至比睁眼到天明更要折磨。他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开始仔细回想这个不寻常的梦。

他醒来以后,第一秒就意识到他梦到的是谁。

他有好久没有梦到过那个人了,不像前些年,他几乎夜夜光顾,不过梦里的他们几乎从不愉快就是了,不是争吵、就是冷战,他总是气急败坏地诘问徐泽辉当年为何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而徐泽辉总是留给他一个冷峻的背影,从来没有回过头来给他一个答案。这样的梦他反复的做,但从没有哪次像今天一样,是徐泽辉那么竭力的、一声一声的在喊他的名字。 他又想到梦里那沙哑的声音,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听着不如少年时清亮,只是语调熟悉,他从十五岁初识时便这么叫他,“敏辉,敏辉”,他这样喊了多少年,他便也应了多少次。

可为何偏偏梦里就是想不起来,想到头痛欲裂、泪流满面,也没能想起他来。王敏辉想,或许是潜意识里已将回避他视作一种习惯,就像人天生懂得回避痛觉。因为经年累月的和这些回忆纠缠着、磨合着,时间就这样过去,像是蚌壳里生出珍珠一样,磨得他生疼,却在无知无觉间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王敏辉第二天一早去了医院。医院离他的住所不远,于是他决定走过去。只是才出了门没几分钟,不巧的下起雨来。也不是瓢泼大雨,是南方深秋常见的那种秋雨,淅淅沥沥的,却冷到骨头缝里。他没带伞,衣裳也穿得单薄,想了想又实在懒得掉头回去,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他费了些力气才做了这个决定,现在掉头回去,岂不是又要打退堂鼓了。

于是他就这样,在秋风中冷得牙齿打颤,却仍旧以不是很快的速度往医院走去。等他站到医院的楼下,外面的风衣已经湿透了。

 

他在病房门前迟疑了两秒,最终推开了门。或许是阴雨天的缘故,人也跟着昏沉,病房里静悄悄的,坐在病床前的是玉枳,见他来了,向他点了点头,走了出去。病床前仅有的一把椅子空了下来,王敏辉走上前去,坐了下来。一低头,看见那人病弱的容貌。

他们有些年没这样面对面相见了。相比于他和蔡淇这些年间,容貌几乎没有大的变化,顶多是少了几分年轻时的意气,徐泽辉的苍老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在王敏辉的印象里,他一向是浓黑的头发、眉毛和鬓角,如今竟也有了白发。他比年轻时瘦了太多,不知是不是这些年劳心劳神,再加上被心疾折磨的缘故。

王敏辉在那一刻心里苦得近乎要笑出来,一种自嘲的、几乎要流下辛辣酸涩的泪水的笑。他想,不是你当年发请柬给我,邀我参加婚礼了,如今再见怎么弄成这幅样子。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没忍住去覆上他遍布针孔、青筋凸起的手,指腹无意间摩挲过他虎口处积年的茧子,原来这些年沧海变桑田,这双握过他的手却没变过。

 

徐泽辉醒来以后,看到床头坐着的人,愣了几秒。随后下意识地遮了一下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开口。

“想不到再见你竟是这幅鬼样子…”。

他那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好像他早知道王敏辉要来,隔在他们中间的,不是这数年间的分离,而只是长途旅行一趟,推开了他们早年间同住时的家门。王敏辉接不上他的话,只想把还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抽走,却被徐泽辉眼疾手快地一把反握过来。

他说,“敏辉,不要走”。

 

于是王敏辉便真的没有走,代替他忙于照顾老人和幼子的妻子,晚上留在医院守夜,直到手术前夕。最初两日,王敏辉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一是他此前从未照顾过病人,如今骤然要他看顾重病的旧爱,难免惊慌失措。按理来讲是他来照顾泽辉,可有不少时候,反倒是躺在病床上的泽辉轻声细语地指点他,告诉他这些琐事要怎么做。

不过好在他学的很快,再往后泽辉的状态略微安定下来,他应付起来也就更得心应手。病房的空间不大,入了夜,只剩下他和泽辉两人,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虽有意躲避,大多数时间里却也无处可逃。除了拿药、换输液瓶,陪着他去检查外,王敏辉一般就坐在病床前不远的椅子上,盯着他带来的某一本书出神。

那天夜里也是一样,他自知在这样的环境中是不可能看得进书的,便随手翻开了一页,任由思绪飘扬,来打发这漫漫长夜。他这样出神了不知多久,被徐泽辉突然开口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别看书了,去睡会儿吧。”

王敏辉抬起头来,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泽辉,斜斜倚着床头,在一盏昏黄的台灯下,目光柔和地望向自己。王敏辉摇了摇头,说我不困,你安心躺下就是。

徐泽辉看他一脸正色的模样,觉得可爱得很,原本没打算拆穿他来着,可这会儿看他这样子,实在是忍不住想要逗他两句。

“可是你书都拿反了呀。”


王敏辉定睛一看,书果然是反的,他一时间羞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抬头,发现徐泽辉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望向他,只是眼中笑意更浓,显然是预谋好了要调笑他。

那一刻,王敏辉再抬头,几乎恍惚了,好像他们如今不是三十六七岁,而是十六七岁,还在念中学的俩人在大考前一起去图书馆复习,阳光充足的午后,他瞌睡的像只小猫,支着手肘,对着乏味的历史课本,头一点一点的,坐在他旁边的泽辉不知道悄悄观察了他多久,终于看不下去,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逗他说,“看你这么难受,不如干脆趴下睡吧。”

 

后来徐泽辉拍了拍自己的床沿,意思是让他过来坐,王敏辉合上书,站起身来,踌躇了几秒,对上徐泽辉那样期盼的目光,最终还是妥协了,小心翼翼地紧挨着床沿坐下。徐泽辉斜靠着床头,而他背坐在床沿儿上,俩人并没有眼神交汇的机会,就以这样亲密又生疏的姿势,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月前一位十几年前教过他俩的老先生过世了,也比如念大学时他俩常去的咖啡馆被转让了出去,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变化,杏仁蛋糕却再也不是从前的味道了。

夜里静悄悄的,窗外的风声、输液瓶的点滴声清晰可闻,他俩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一人说话,另一人便静静地听着,讲完以后很久可能才有一点回应,但却不会有人觉得尴尬,毕竟十几年前他俩便是这样讲话。

他们所谈的大都是生活里的琐事,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当年的种种,稍有一点征兆便立刻绕开话题,一时间的氛围倒也算恬淡宁和。远远看上去,不像是相互亏欠的旧爱,更像是相识了多年的老友。这样的平静最终被王敏辉的一句问话打破。他依旧背坐在床沿上,一双修长的、如青葱般纤细干净的手指绞在一起,沉吟了良久,最终斟酌着开口。

“我见过你女儿了,模样很像你,很可爱。”

徐泽辉大概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两秒,也很快接过他的话,说女儿确实很乖,算是这些年来最大的慰藉。

他的话音落下,大片的沉默在他俩中间弥散开来,就在王敏辉以为,这场夜谈就要到此为止,今夜他们谁都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感觉到徐泽辉从背后拥住了他,用还扎着针管的手覆上他凸出的肋骨,下巴凑近他的肩膀,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耳边。那一刻他紧张得甚至忘了呼吸。

“敏辉,你呢,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呢。”

 

终于捱到手术的前夜,王敏辉从病房中出来,独自蹲在医院的走廊里,穿堂而过的风将他的手吹得冰凉。他已经熬了好几天,眼里的红血丝明显得惊人,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可他似乎又习惯了,这些年和失眠相处下来,对此他早已有了十足的经验,甚至相比于梦魇,总有个甩不掉的黑影子在他身后徘徊不去,只能一个人在黑暗里猛坐起来,四顾茫然,连无法入眠也变成一种恩赐。

他想的是明天之后的日子要怎样办。最坏的结果是手术失败,他大概要帮他的遗孀周全葬礼,照顾他尚且年幼的孩子,宽慰他垂垂老矣的双亲,等到他把作为挚交知己能做的一切都做尽以后,再来正视自己汩汩流血、终生无法愈合的伤口。到了那个时候,想必失眠的痛苦会以更穷凶恶极的姿态来折磨他。

往好了想,那自然是手术成功。可他病愈以后,自己也没理由再留在他身边,他有妻有女,总不能装着若无其事做回多年挚友。只做朋友这样单纯的关系,哪怕是他们十六七岁时几乎就不可能了,更何况是现在。他不愿这份感情在虚伪、背德的角落里苟且偷生,如果做不成光明正大的爱人,那他宁可不要。

想到这儿,王敏辉头一次地想要流泪。

经年的分别、以这样的境况重逢,见他被病痛折磨时恨不能代他受苦,这些时候他都没有哭。他对于生活自始而终有种钝感,少时来源于他的晚熟与心底的不安,明明对很多事情洞若观火,却从不肯亮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怕太锋利会伤人伤己;后来经历风和雨,这种钝感来源于被钝刀子切割久了的自我保护,哪怕只是凭借着惯性生活下去,也有无法逃避的痛苦,他哪里敢捡起了敏锐的感官。

可现在呢,摆在他面前的,是他无法用任何借口糊弄过去的,明天之后,他和泽辉,不是生离就是死别。他是一向以最柔顺的态度来对待生活的人,除去那次豁出命去放手一搏,他从来都是给什么便接下什么。那也是他头一次憎恨起生活来。

 

他在走廊中蹲了许久,直到腿都麻了,试图重新站起来的时候,竟是没能支撑住,一个踉跄扑向了地面,好在身后的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捞起,才没有让他双膝落地。站在他背后的是徐泽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在他身后,站了好久。

王敏辉没想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会被徐泽辉全然看在眼里。泽辉明日就要手术,他不愿再平添他心中的惊惧,这两日在他面前一直尽力维持着乐观轻松的神色,没想到千里之堤溃于蚁泬,竟然在这儿露了馅。

王敏辉被捞起来以后,下意识地转身掩面,只是没想到徐泽辉执拗地跟着他一同转了过来,直视他的眼睛,把他盖在脸上的手轻轻放下,伸手替他抹去了满脸的泪水。

“是害怕了吗?”

王敏辉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徐泽辉看着他那惊惶的样子,犹如淋湿了的小麻雀,湿漉漉的羽翼往下滴落着雨水,在风中雨中不住的发抖,心疼地不忍多看一眼,牵着他的手腕,将他领回了病房里。两人肩并肩在病床上坐下,徐泽辉攥着他在外面吹得冰凉的手,用掌心一点一点地磨蹭着,想要以此来给他一点儿存在的实感。

“别怕,敏辉。在此之前我还能见到你,我很知足了。”

 

他们俩不知道在黑暗中静坐了多久,最终还是徐泽辉站起身来,掀开了被子。王敏辉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立刻低着头拒绝了。

尽管这几天相处下来,确实不像他初来时那样尴尬了,这些天徐泽辉有时候会和他产生一些肢体接触,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比如交缠的手指,顺手揽过肩膀,甚至在静默无言的夜里从背后环住他,他都默许了,可这不代表他能接受现在和徐泽辉挤在只有那么一点宽的病床上,这对他来讲,还是太超过了。

“害羞什么,以前又不是没有这样睡过。”徐泽辉过来拽他的手腕,将他按在了床上。

现在和以前能一样吗,王敏辉在那一秒忍不住腹诽,却没有说出口。按道理来讲,他俩以前确实挤在过一张病床上过夜,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会儿是毕业前夕,他因为免疫系统出了问题,不断的生病,最严重时甚至要在医院过夜打点滴,徐泽辉有大戏要排,无论怎么说都还是放心不下,每天下了排练便匆匆赶来医院,陪他打一宿的点滴,早上送他回了宿舍,站在楼下望着他上楼以后,又回去接着排练。几日下来,眼睛熬得通红。

王敏辉舍不得看他那样子,劝他回去,自己不过是夜里打个点滴,不用他来陪,徐泽辉每次都笑着说好,明天不来了,第二天傍晚又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医院,有时候还不忘打包了食堂他爱吃的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王敏辉实在看不下去,便让他凑合着过来一起睡。那会儿羞涩难耐、觉得太超过了的人还是徐泽辉,是王敏辉难得的坚持,徐泽辉才不得已过去躺下。

两个一米八以上的男人,挤在还没有两臂宽的病床上,远看实在是有些诡异,俩人因为害怕一翻身便会掉下去,只能面对面侧卧着,温热的鼻息都扑在对方脸上,因为实在是离得太近,一呼吸,满腔满腹都是他身上的味道,想到这里,王敏辉一下子脸红了。不过好在徐泽辉折腾了这么些天,片刻之间就睡熟了。于是只剩下王敏辉一个人醒着,望着近在咫尺、睡得毫不设防的爱人,没有忍住,轻轻凑了过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真正和徐泽辉再次挤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的时候,王敏辉心跳得很快,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只是他太久没和人这样亲密地处在一个空间了。自从“虚构之春”过去了很久,尤其是在他得知徐泽辉已经娶妻生子以后,他不是没有试着和别人重新开始过。

那时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自然不会要求情人像十七八岁时那样浓情蜜意,对方是医生,在某一次他送突然生病的学生去医院时偶然相识,几乎没经过漫长的试探心意的过程,互留了联系方式后,便心照不宣地算是开始交往。

日子久了,两人真正熟悉起来,王敏辉得知他家境殷实,待人却十分平易,从未见他出入声色场合,没有想象中富家公子的放浪做派,连约会都一向素朴。往往是他拎了两瓶好酒,到敏辉家里听他弹琴唱歌,偶尔谈天说地,喝到微醺便礼貌告辞,说下回再见。也因为这个缘故,王敏辉自己几乎滴酒不沾,柜橱中却总有一套喝酒的杯子。


唯一一次例外,是那年的西历情人节,外面下了鹅毛大雪,夜路泥泞难行,王敏辉抱着膝头坐在壁炉边等了好久,本以为他来不了了,换了一身柔软的睡衣正准备去睡,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原来是对方带着一大捧娇艳的玫瑰和酒踏雪而来,不知是在雪中走了多久,头发、衣领上沾满是湿凌凌的碎雪。

王敏辉急忙把人让进了屋,踮着脚替他拍打发梢上的雪,却被猝不及防地拥了满怀。那一秒王敏辉有些愣住了,他印象中,已经很久没人抱过他了,他最终也没有挣扎,而是放下手臂,将下巴凑了过去,抵上对方宽厚的肩头。

那晚的雪始终没有停,王敏辉觉得于情于理都该开口留对方过夜,可话真正说出了口,他才意识到有些难办。这一间小小的住处,只有一间卧房,他们交往了有半年,这会儿谁出去睡客厅都不大好看。他自认为并非是过分保守的人,此前虽只和一人交往过,却也同居了好久,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会儿为何会这样别扭,却还是牵着对方的手,将他带进了卧室。

 

他们各自平躺在床的一边,中间默契地隔开一点距离,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楚河汉界横在他俩中间。或许是天太冷了,也或许是第一次同床共枕,都有些拘谨,并没有想象中潮热的情欲席卷而来,取而代之的是广阔海面上无风无雨的平静。不久之后,对方的呼吸声逐渐悠长,像是睡沉了。王敏辉这些年总是睡不好,一个人睡的时候尚且要煎熬好久,更何况现在身边还睡着别人。大约是凌晨三四点钟,他在昏昏沉沉中做了个梦。

梦里是徐泽辉。不知道他从哪儿来,贸然推开了他现在身处的这间卧房的门,神色冷清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拽着他的手腕就往外带。王敏辉在那一刻感到困惑,但更多是愤怒,奋力想要甩开攥着他手腕的那双手,却无论怎样用力都挣脱不开,焦灼和气愤之中,他扭过头去质问徐泽辉,“你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带你回家啊。”

徐泽辉的语气是那样理所当然,甚至还带着一点愠怒,仿佛是做错了事的人是他自己。王敏辉被这样的态度给激怒了,他终于甩开了徐泽辉的手,正准备开口辩驳,说清醒点,这儿是我的家,我们分开这么多年了,不要再来干扰我的生活了。话还没说出口,他便醒了。

 

王敏辉醒来以后,在梦中感受到的愤怒依旧久久无法褪去。他那一刻很想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大声喊叫,把梦中的徐泽辉揪出来,和他吵个分明。可事实上是他面对着黑暗,身边是酣睡的枕边人,眼前是一片虚无和寂静,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毫无声息。

那也是王敏辉第一次怨怼徐泽辉。

此前他在为“虚构之春”放手一搏,因此日夜受人监视恐吓,落下了失眠的毛病,徐泽辉却妥协下来、背叛他的时候,他没有恨他;那之后得知徐泽辉结婚生子,远远看着算是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他还在一个人忍受着失眠的折磨的时候,他也没有恨过他。毕竟“虚构之春”的谱子是他自己写的,那天也是他自作主张要出这个头,至于后来泽辉变节,想必他一定有他的万不得已。

王敏辉一直觉得,他俩虽然止步于此,但在此之前的近十年里,徐泽辉对他的好也不是假的。他明白徐泽辉已经在他的心上烙下印子,可能这一生都没法抹去,他后来学会了与这块烙痕和谐共处,只是没有想到,他费了那么大力气,好不容易试着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徐泽辉会跳出来叫嚣着阻拦他。

 

那天夜里,王敏辉实实在在地气了很久,却又碍于枕边有人,连辗转反侧都不敢,只能在黑暗中咬紧了下唇,眼前又浮现出梦中景象,气着气着,竟弄得自己满脸是泪。

那天过了没多久,还未等到天气回暖,王敏辉突然提了分手。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很惭愧,尤其是在对方格外温柔地询问他,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高兴了的时候,他羞愧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你没有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不配被人爱了。

对方见一向恬淡安静的他难得那样失态,大致也猜出了几分缘故,出于善意没有多问。于是这场维系了半年,一直以来完好无缺的感情,就在那一天,一下子被摔碎了。那之后,王敏辉再没有试着和任何人重新开始一段感情,直到今天。

 

王敏辉在徐泽辉怀里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因为病床实在太过狭窄,两人只好维持着这样相拥的姿势,才不至于滚落床下,一夜下来,谁也不敢动弹,醒来以后,四肢酸麻,身上也是汗津津的。又因为靠的太近,王敏辉一下子就闻到了徐泽辉身上的气味,却不是曾经作为他的枕边人,他熟悉的味道。他现在所用的皂角、崭新的病服布料、医院的消毒水,甚至还有经年累月的病痛带来的衰败,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让王敏辉一下子从半梦半醒中清明过来,感觉眼前抱着他的人,忽然遥远了起来。

可即便如此,王敏辉还是没有忍住,将面颊凑了过去,紧紧贴上了他枯瘦的胸膛。

 

手术进行地很顺利。王敏辉在徐泽辉麻药醒来之前便离开了医院,再一次以毫不迟疑的姿态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仿佛那一夜的缱绻眷恋,不过是大梦一场。徐泽辉对此并不意外,敏辉一向是正人君子、高风亮节,在道德上没有任何一点儿瑕疵可言。他有时候深爱他这样好、这样体恤,有时候却也恨他这么好,这么不声不响地便离开了,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却只和他共苦,从未和他同甘。甚至连之后他们毕业十年的同学会都没有露面。

也是在那场同学会上,有人随口问起徐泽辉,“不知道敏辉近况如何,成家了吗?今天他没来真可惜,也不知道这些年他的酒量是否见长了。”

徐泽辉笑了笑,想了一下该如何作答。

“他啊,还是老样子,你知道的…他总是,有点儿孤单。至于喝酒,下次我约他出来试一试,我猜他是没有长进的。”

 

自那年徐泽辉生病,王敏辉陪他到手术前,往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了。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王敏辉依旧在学校里教书,性格相比年轻时倒是更恬淡平和了,其间搬过一次家,几乎耗尽了毕生积蓄,买下了他二十几岁时和徐泽辉短暂同居时住的那间公寓。那之后,便是家和学校两点一线,越发不爱出门了。

徐泽辉的生活也差不太多,退休之前一直踏实地工作,尽可能给予妻女安定富足的生活,尽到了作为丈夫也是父亲的责任。有时候也会喊蔡淇来家里吃饭,一般是他亲自下厨,几样小菜,两杯浊酒,俩人能坐在院子里聊到天明。他们聊的话题不外乎就那些,最后总会转到一个人身上。

到了后来,几乎不用徐泽辉开口,蔡淇便会老老实实地将王敏辉的近况讲给他听。除了偶然生病、搬家这样的大事,到后来连他近来收了学生、毕业典礼上领唱了校歌、前夜去江畔散了步这样的琐事都要细细道来。

蔡淇最初不解,他讲这些细细碎碎、并没有什么意义的生活片段时,六哥听得那样入迷,有时他话音落下了好久,看六哥的样子,似乎是还在咀嚼回味他刚才说的话,既然如此思念,为何不干脆勇敢一点。他们年轻时经历了那么多风和雨,如今倒畏首畏尾起来了。

直到后来某年除夕,蔡淇提了两瓶酒过去找王敏辉,说是来给师哥拜年、顺带蹭饭,王敏辉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笑着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拜年,分明是来我这儿当间谍来了。”蔡淇听了这话,心中讶异,面上却还在装傻,说我不管什么间谍不间谍的,大过年的,总不能赶我走吧。

王敏辉一向是不大饮酒的,烧好了菜之后便坐下来看着蔡淇喝酒。或许是一时间没了对饮的人,蔡淇那天喝得有些上头,酒后一些轻易不说出口的话,趁着外面爆竹喧闹,也说出了口。

“敏辉,你明知道是泽辉让我来的,你就真的不想问问他最近怎样吗?”

蔡淇借着酒劲大胆说了这话,见王敏辉望着窗外盛放的烟花没有答话,自觉失言,刚想要开口找补,没想到王敏辉沉默了两秒以后,悠悠地开了口。

“我还用问吗?”

蔡淇一时不解他话里的意思,歪着头问他,“什么?”

“他要是不好,你绝对第一时间冲上来告诉我。没有消息,便是很好。你说是不是?”

王敏辉说这话时,含着笑意直直望向蔡淇。反倒是蔡淇被看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青涩的样子竟与二十来岁时无异。也是在那一晚,蔡淇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有些感情,看着遥遥远去了,却完好的留在了心里。

 

徐泽辉五十岁那年,以身体原因为由,提前办了内退,生活真正闲散下来。也就是那一年,女儿年满十八,他们夫妻决定将女儿送到国外念书。送走女儿,从机场驱车回来的路上,等红灯的时候徐泽辉突然长舒了一口气,副驾驶上眼泪还未擦干的妻子打量他一眼,开口打趣他。

“看来你这是早就盼着女儿走啊”。

徐泽辉摇摇头,笑说也不是。女儿自幼时起便体贴懂事,尽管那时候家中窘迫,带给他的从来也都是欢愉,几乎没让他操过心,作为父亲,他不可谓不欣慰。只是感慨,不过是又完成了人生中的一项重责。

 

他回想自己年轻时作为家中独子,不是没有反叛过父亲的威权,拒绝按照他从小被期许的模样长大,费尽千辛万苦以为就要做到了,却无法不在母亲的病床前心软,功亏一篑,做了孝子。后来索性顺了家里的意,有了妻女,要承担丈夫也是父亲的责任,他几乎是没有迟疑地便改掉了年轻时的飞扬与锋利,变得谨慎而沉默。

认识他的同学都说,很难相信现在这个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的中年男人,和当年那个在报上发文章针砭时弊、即使明天就被逮捕,今天也要站出来的泽辉是同一个人。后来这些话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听完之后不气反笑,说一把年纪了,总该有点长进,不可能一直像个愣头青一样。

此时他已年逾半百,反观自己这一路走来,感慨这是处处受人辖制、试图反叛却没有一次不半途而废的一生。可即使如此,这也是他费尽了全力周全来的,很多事他处理得或许不够圆满,但也无一不是在当时的境况下,权衡后作出的抉择,他注定无法令所有人满意,但他扪心自问,却也没有对不起谁。真要说有所亏欠,他只亏欠过一个人。

而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好久了,不仅如此,比这更可悲的是,他已经有段时日没想起过他了。

 

那段日子他独居家中,妻子因送别了女儿,一时之间难以适应,搬去了朋友家小住,偌大的房子里剩下他一个人,独处的寂寞不免让他想到一些更久远的事情。大概是他结婚前不久,张智涵曾来找过他。

自他出狱后,他们已有相当一段时间不联系,自从他渐渐沉匿、接受了对方的条件之后,学社众人全无他的音讯,纷纷以为他是遭到更严重的控制与迫害,其中不乏有勇敢者站出来为他说话。后来公告张贴出来、事情逐渐明朗,很多人才反应过来,时间不过过去了数月,昔日最勇敢的今已变节。

除去个别激愤的旧友找到他,对他几乎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指责他懦弱、毫无血性、是个叛徒之外,其余人多半以沉默来生硬的回避他,仿佛“虚构之春”的确是一场虚构,亦没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过。即使他胸口上横陈的伤口还未愈合,因为天气渐暖,正在变本加厉的发炎、化脓。

 

张智涵来找他的时候,他已搬回郊区的老宅,避世养伤的同时也在准备婚事。

老宅偏僻荒芜,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阳光很好,除了偶尔来送东西的人外,不常有人打搅。徐泽辉常常从午后起便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云向东飘,向西飘,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打发过去。

也是一个和煦的午后,张智涵和裁缝几乎是一前一后登门。他见到张智涵时不免有些意外,可看他神色,几乎是迅速将他的来意猜了七八分,却没说什么,只是将人带去了书房,又往外看了一眼在中厅等了许久的裁缝师傅,稍稍向张智涵点头。

“师哥等我一会儿,我去量个尺便回来。”

待他送走了裁缝,甫一推开书房的门,便看到张智涵坐在原地,仰着头冲他冷笑着开口。

“你这量的应该是婚服的尺寸吧”。

徐泽辉了解张智涵的为人,知道他的学长一向是单纯温厚的性格,印象中几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从学校到学社的这些年,他和敏辉都曾受过学长不少的提携和照顾。学长是最有生活情趣的人,会在大雪天里邀他俩一同去家中烤肉,或者是在春天携一干人去野外踏青。那时候一切还没有坏到这般田地。

“我知道师哥今天为何而来,是为了敏辉吧。”

徐泽辉平静地接过了他话里的讽刺,依旧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张智涵被他的平静和不在乎给激怒了,他直视徐泽辉的眼睛,同时以十分的力气拍了一下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宁静的午后犹如平地惊雷。他显然也被这一声巨大的响动给吓到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了泛红的手掌,低着头开口。

“你既然还记得有敏辉在,今日所为对得起他吗?”

 

那是徐泽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口和人解释他一定要和敏辉分开的缘故。他对于自己在狱中所受的折磨轻描淡写,只是讲那些人如何以敏辉作为筹码,逼他就范。他说,他当然信任敏辉足够坚韧勇敢,能够和他一样,熬过这重重的折磨,一身光明的和他重逢。可他不忍。相比于两个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凑在一起了此残生,不如就此别过。他值得更好、也更安稳的生活。

张智涵听他讲述的过程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临别前才堪堪开口,听起来悲伤又无奈,他说,泽辉,你们俩的事,我没别的好说,只是希望,你不要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

徐泽辉到今天也忘不了张智涵临走前看他的眼神,那么悲凉又那么怜悯的一眼,即使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他现在想起来,仍不免在艳阳天里打了个寒战。只是后来张智涵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叠病例给他,他看过之后,才是真正如坠冰窖。

 

在“虚构之春”被发表之前,他一早就想明白了,想在日光下揭露任何一寸真相,争取任何一分自由,都要有一个勇敢的殉难者出现,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是那个人,他对此没有恐惧,只是遗憾,对无法兑现的承诺、无从共度的一生。

后来在狱中挣扎了两个月,酷刑没有打败他,只是他迟迟地意识到一件事,他还有爱人,他的爱人被攥在了敌人的手中。那一刻他退却了,决定及时止损,不是恐惧,而是不值。他不怕背上叛徒的骂名、不怕敏辉因此误解他、恨他,他只怕敏辉也要像他一样,受尽折磨,最后和他相互成为彼此的负累。


他出狱前,有人半是嘲讽半是中肯地对他说过,他不是成大事的材料,有这么一根人尽皆知的软肋,还指望凭一己之力改天换地,成一番大事,别太天真了。徐泽辉觉得他说的没错,甚至说得轻了,敏辉何止是他的软肋,也是他跳动的心脏、温热的血液和支撑他的脊骨,是他的全部。

在张智涵登门之前,他以为用永失所爱来惩罚他的莽撞、愚钝和不知悔改,已经足够残酷,直到他见到了那一叠病例,他才恍然,原来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代他受过的,是他年轻又勇敢的爱人。他身上的伤口愈合了,虽然结了难看的痂,可至少不再渗血了,但那些人折磨敏辉的手段,却会成为他终生难以忘怀的阴影,如同黑暗中的幽灵,亦步亦趋,一生无法摆脱。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徐泽辉心疾发作,从住院到离去不过几天时间,临走前因为妻女远在国外,没有赶上最后一面,守在病床前的是多年的至交,如玉枳、蔡淇等人,也算圆满,唯独王敏辉毫不知情。

事情发生的那天下午,王敏辉才从柜底翻出一张陈年的乐谱,答应将那首曲子教给他那个年轻的学生。全神贯注地找了很久,起身才看到座机上竟有数个未接电话,他匆匆拨回去,听到蔡淇的声音,说已在家楼下等他。

王敏辉披上大衣下楼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一年的春光如此短暂,楼下的玉兰才长出了花骨朵,就被昨夜的急风骤雨打落到泥土中了,只剩下一树新绿的叶子在风中摇曳。

 

蔡淇站在那几株玉兰前面,一身黑衣,将一个档案袋交给他,尽可能和缓地开口。

“这是泽辉托付我的,要我亲手交给你的东西。”

王敏辉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接了过来,眨了眨眼睛,有几分茫然地看了看蔡淇,对上那双年轻时纤长柔美,如今眼角已明显下垂的眼睛,收到了肯定的答案。等王敏辉回过神来,蔡淇已经走远了。

他蹒跚着走上楼去,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已经老了。

 

他拆开档案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档案袋中是一沓乐谱和一封信。他坐在书桌面前,摸出老花镜带上,没开大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台灯。春日里如白玉一样流光皎洁的月光倾泻进来。他颤抖着手拆开了那封信。


“敏辉,不忍你再受一回离别之苦,故叮嘱了大家不要告诉你。只不过这样同你告别,不免仓促,但愿没吓到你。”

“《虚构之春》的谱子我凭他人的描述默了好多遍,如今交这份作业给你,残缺的部分只有你能补全了。”

“十六岁遇见你,后来作为你的知己、挚交、爱人度过的大半生,幸运而惭愧。谢谢你这多年来的勇敢与坚忍,你辛苦了。”

 

王敏辉对着那封信沉默了良久,指腹反复摩挲着信上的字迹,最终小心地按照原印将信折好,放回了信封中,准备连同乐谱一同封存到档案袋中。放进去的过程里却有另外一叠纸掉了出来,散落到了地上。

王敏辉颇有些费力地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来。看样子那是积年的产物了,边缘大都已泛黄,几乎每一张都被磨的很薄,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屡次被人翻出来看的缘故,稍一用力便会破损。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几乎不能辨认。他向上推了推花镜,竟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三十几年前他失眠最严重时的病例。


那段时间正是他在学校奏响了“虚构之春”的不久后,他本以为自己一定会被逮捕,说不定能在监牢之中和泽辉团聚,最后的结果却是学校高层告诫他,不要生事,对于此前的事既往不咎。他对此感到诧异,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那些人会这样轻易就放过他,只是觉得折磨的他的时机还没到罢了。

 

事实上,在他被学校找过以后的第三天,那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便开始了。

最初是学校的抽屉,他像往常一样毫无戒备地拉开抽屉,却看见一只死相惨烈、被开膛破肚了的麻雀尸体躺在了里面,血水渗透了昨天新印好的琴谱。他颤抖着伸手去将那麻雀的尸体捡了出来,心里不停安慰自己说,可能只是哪个调皮的学生在恶作剧而已。但在那之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却再也无法让他装作若无其事说这是偶发的恶作剧了。

从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便意识到身后有人一路跟着他,他脊背发凉,却不敢回过头去确认。再到那天半夜,听到有人敲窗的动静,猛然醒来,发现窗户上赫然挂着一块儿白布,上面用暗红的血迹画出意味不明的笑脸。

他第一次看到那块白布,哭了好久,不只是恐惧,更是心痛,他忍不住去想,那上面的会不会是泽辉的血,那些人是不是要用折磨泽辉来警醒他、嘲讽他。也是从那一夜起,他开始了漫长的、几乎一生都没能治愈的失眠。

 

那之后,被人跟踪变成了常事,他尽量不在任何一个夜里出门。除此之外,家门口、学校琴房里时不时出现的腐臭的动物尸体,莫名其妙的信件中夹杂着的、闪着寒光的银针,诸如此类的恐吓层出不穷,一点一点将他的睡眠彻底蚕食殆尽。再往后,泽辉出狱,与他分道扬镳,上海起了战火,按理来讲不该再有人无休无止地折磨他,可他哪怕只是平白的想要拉开抽屉,手却总是忍不住在发抖。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失眠的痛苦太过难捱,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眼下一片乌黑,走在路上,看到疾驰而过的汽车,他甚至有了想要冲上去,好让一切痛苦结束的冲动。在他真正意识到,自己这样恐怕撑不了多久,想要活下去就不能继续坐以待毙的时候,他去找了张智涵,托他的学长找到相熟的医生,在物资紧缺、战火连天的年代里,替他弄到一点可以安睡片刻的药物。

他是靠着那样强烈的求生意志,拼尽全力挣扎着活了下来。尽管后来戒断药物的过程痛苦非常,但相比于那夜见到窗户上飘扬的白布和刺眼的血迹时,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他甚至觉得不会再有什么比这更痛了。

 

那段经历王敏辉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唯一知情的只有张智涵。他曾经恳求他的学长,不要将这些事告诉任何人,对于这些折磨,除非他自己足够坚忍,否则没有人可以代他受过,说了只会让他身边的人平添负担。他没有想到,张智涵会将这些病例带给徐泽辉,明明那会儿他们早已再不联络、形同陌路了好久。

他看着那些散落在桌面上的、陈年的病例,半生以来,他都以为自己瞒得很好,这会是一个徐泽辉永远也不知道的秘密,原来早就被他尽数知晓。

王敏辉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天上明亮圆满的月亮,无数往事向他奔涌而来,再也没能忍住,终于在徐泽辉留给他的琴谱、信和他自己陈年的病例面前,泣不成声。

 

尾七结束是在下午三四点钟。蔡淇见他疲倦得很,匆匆赶上来要送他回家,他摇摇头给拒绝了,说想自己走走。这一段路原本也不算长,可走回家时天色已经将近傍晚了,暮色四合中,他看见楼下葱绿的玉兰树下站着人,远远看去,那背影竟格外眼熟,像他十七八岁时,琴房外那一片玉兰树下站着的那个人。

王敏辉想,自己大概是老花了眼,要不就是睡眠太少,开始做白日梦了。直到走近了被一声“老师”唤得如梦初醒。原来是他的学生,那个年轻的男孩子。

“往常周六都是来老师家上课,今天我上楼敲门,却听邻居说老师出去了,想必是有着急的事情。于是我就下楼来等。”

他听完后慌忙地向学生道歉。是了,原是他糊涂了,尾七的日子却忘了通知学生不用来上课。那男孩子却笑着摆手说没事,今天天气这样好,在外面站会儿当是享受春光了。

尽管才从外面回来的他一身疲倦,可看着学生那样殷切的目光,他实在不忍拒绝,于是语调柔和地对学生说,随我上去吧。今天要学的曲子,是我年轻时写给我爱人的,叫虚构之春。


于是,那首名为虚构之春的曲子,在四十年后的、这个春天的尾声,再一次重见天日,只是其中已不再有愤怒、痛苦与渴望,成了绵延不绝的河水、倾泻了满地的月光,最自然而然的一切,直往他生命的最深处流淌去。

 


——全文完

 

 

后记

 

*灵感来源于b站上一位老师的剪辑,评论中大家说有乱世离别的感觉,那时候便想要动笔了,几乎写不下去的时候在提问箱受到了一位老师的鼓励,在这里一并谢过大家。

*江南学社是某种意义上的南唐剧组;时间线上略过了六七十年代发生的事情,这个故事里的他们已经有够艰辛,实在不忍;经由蔡淇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近来双辉总是在蔡淇口中成双成对的出现;情人节那天大雪纷飞,听得到雪落下的声音。

*从北方的春天写到夏天,某个急风骤雨的夜里,写到敏辉知道泽辉生病后,当夜便梦到泽辉一声一声喊他的名字,却死活想不起他的面容。或许是因为倒春寒的缘故,写到这里,我也忍不住发抖。

*试图描绘一种微妙的、无言的同步。前年某次深夜直播,开始打游戏之前泽辉接过敏辉的电话,深夜里静悄悄的,俩人都没怎么说话,电话却一直没挂。那时候便被对这种无言的默契感到心动。

*在这个世界观里他们都不是完人,有种种的迫不得已,却都已经足够勇敢,无论是为了理想还是爱人,最后走到这样一个结局,是时也命也。不过还好,这个不够快乐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现实当中的他们只会比我想象中更懂得珍惜彼此。

 

感谢你,阅读这个如此不足的故事。

借用文中敏辉所言,愿我们都能盼来绝非虚构的、真正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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