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月

永沐爱河|

【双辉】捕风

 

*离婚冷静期背景下的破镜重圆。

*同性可婚背景。

*爱就像捕风。

*全文1.7w+,阅读愉快。

 


徐泽辉和王敏辉正处于离婚冷静期的阶段,还有不到十天,他们就不再是法定意义上的伴侣关系了。

王敏辉对着日历上的提醒出神,十天,原来只有十天了。

他们从十年之约,走到了最后就只剩下这十天。

 

在真正去办离婚手续之前,他们已经分居了小半年的时间。这主要归功于徐泽辉的拖延,和徐汇区民政局的办事效率。按照规定,他们每天只办理十二对夫妻的离婚手续,想要预约离婚,其难度不亚于抢到一张大热剧的1-1。

可惜他俩做了多年的音乐剧演员,看戏早就习惯了找朋友要票,就好比许多年前,王敏辉心血来潮地想要自己抢一次票,站在合成台上,打开大麦,发现十二点已经过了十分,面对空空如也的票版,王敏辉心想,看来他还是不适合抢票。

尽管抢到离婚名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王敏辉还是很坚定地要离这个婚。

 

离婚是王敏辉提出来的。

他对徐泽辉说起这个想法的时候,语气很平淡。离婚的想法不是他头脑一热想出来的,也不是在某次吵架的过程中,口不择言说出来的气话,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十几年的光景,几乎占据了彼此小一半的人生,哪怕只是想象有朝一日要割舍,王敏辉已经感觉到痛了。

所以在真正开口告诉徐泽辉之前的那几个月里,他过得很挣扎。

 

他和徐泽辉都已经过了三十岁,相比于做演员,徐泽辉也开始尝试着做导演。可是做导演远比做演员要辛苦,除了要考虑如何在重重限制之下把戏做得好看、操心一个组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要协调平衡这许多人的人际关系,王敏辉知道,徐泽辉是有能力把这些事都处理好的,只是远远看着,也不免替他辛苦。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徐泽辉收到了北京一个有些名气的制作方的邀请,说是非常欣赏他的上一部作品,他作为导演出色的调控能力令人瞩目。徐泽辉收到邮件的那天夜里十分高兴,抱着电脑从书房闯进卧室,和王敏辉一同分享这份喜悦。

王敏辉靠在床头上,把电视剧的声音调小,逐字逐句地念那封邮件,尤其是在念到“徐泽辉先生”的时候,格外加重了咬字,眼里含着笑意,盈盈地望向了徐泽辉。徐泽辉被他弄得不好意思,把他抵在床头,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问他,“你叫我什么?”

 

王敏辉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

在外面,王敏辉都是叫他“泽辉”,和很多人一样,一种随波逐流的亲密,介于同事和爱人之间。回家以后,精神彻底放松下来,就更随意了,往往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只有在床上例外,王敏辉被欺负狠了,才会遂了徐泽辉的心意,叫两句好听的给他听。

现在不过才晚上八点,虽然不算白日宣淫,王敏辉还是不想就这么乖乖就范,于是腾出一只手去挠徐泽辉的痒痒肉,一来二去,两个人在床上笑作一团,等到都笑累了,就仰面躺在床上喘气,空气里晾着轻快的沉默,王敏辉转过头来,对上徐泽辉的眼睛,轻轻地开口。

“所以你要去北京吗?”

 

徐泽辉本来对此有些踌躇,最后还是王敏辉劝他,去就去吧,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从前巡演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在外飘着,一眨眼就过去了。

最开始异地的时候,两个人雷打不动地一周一次京沪往返,虽然辛苦,但谁都不舍得放弃这短暂又甜蜜的重逢。后来随着首演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徐泽辉作为导演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就变成了王敏辉从上海飞过去见他。

王敏辉从小在南方长大,本科、研究生那些年逐渐适应了在上海的生活,到后来工作、结婚,这些年都在南方度过,如今骤然之间要他在两地来回奔波,面对着北方的寒风一次又一次呼啸而来,几次飞行之后,身体多少有些吃不消了。

 

也是在徐泽辉新戏首演的那一周,王敏辉第一次打消了飞北京的念头。他在登机的前四个小时给徐泽辉打了一通电话,说自己实在是感冒得厉害,下周还有演出,就不过去了。徐泽辉接到电话时,正坐在台下,看演员最后一遍走台,手里攥着那张一早给王敏辉留出来的、座位号是他生日的票,思绪一下子停滞了。直到舞监喊他,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问题,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匆忙地对电话那一头说,好,那你好好休息,舞监喊我了,等晚上结束之后我再给你打回去。

那天演出结束之后,徐泽辉没有打电话回来。王敏辉一个人在家,靠着沙发百无聊赖地看电视,时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过了两点,电视剧已经播到了大结局,剧中的恋人把悲欢离合都走了一遭,他却还没有收到徐泽辉的分毫音讯。

在寂静的、电视也被关掉了的夜里,王敏辉抱着膝盖对着黑暗出神,他忍不住去猜,徐泽辉是不是生他的气了,或者,他是不是对自己感到失望。黑漆漆的夜里,他的思绪飘得到处都是,却无法连缀成完整的语句,告诉此时此刻,像是远在天边一样的徐泽辉,他很想他,他不是故意不去的。后来他就这样靠着沙发的一角睡着了,醒来时外面的天蒙蒙亮,手脚被冻得冰凉。

 

此后的两个月里,他们算是真正体验了异地。

两个人都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像以前一样,下了班就冲去机场,赶着与小别的爱人见上一面。聊天与电话也比从前少了很多,徐泽辉尽管想念得要紧,却不敢轻易吐露。他现在肯定是脱不开身回家的,想要见面,只能又是王敏辉飞过来见他,他对此于心不忍。而王敏辉一向体贴,不用问也知道,徐泽辉最近为了工作,忙得昼夜颠倒,用来喘息的时间本就寥寥无几,自己就不去占用了。

王敏辉也是在那段时间里,第一次想过离婚。

脑海中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时,王敏辉自己也吓了一跳,只当作是这段时间过得太寂寞了,难免会胡思乱想。可随着分开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个念头也日益清晰起来。

尽管当时劝徐泽辉去北京的人是他,可分开两地的苦楚,远远比他想得要深刻,尤其是在每一次,他被想念折磨得无法动弹的时候,他迫切地想要去依赖徐泽辉的时候,却正好赶上他忙于事业。原本在他们长大的过程中,没那么凸显的分歧,在此时此刻,犹如两条交汇过后各自飞驰的线,向着截然不同的远方奔去。

而真正让王敏辉笃定心思想要离婚的,是那天夜里徐泽辉对他的诘问。

 

那是新年到来的前三天,徐泽辉在北京的工作基本已经结束。下午落地以后先回家放了行李,晚上和剧组出去吃饭。临出门之前,他有问过王敏辉,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王敏辉摇了摇头,说算了,这种场合就不要带家属了吧。徐泽辉了解他的性格,知道和很多不认识的朋友在一块儿,他很难真正放松下来,所以不去也不是坏事。

从建组排练到正式演出,一晃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临近年末,这个组的旅程也将要告一段落。徐泽辉作为导演,被拉着和大家喝了很多酒,原本喝酒不爱上脸的他,现在脸也红扑扑的。

他很高兴,不仅是这一次的工作结束得很圆满,也是因为他终于可以回家了,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和王敏辉之间的好些问题都被搁置在那里,没有解决,两个人也因此生疏了不少。而只要再过一小会儿,他就能回到家里,搂着王敏辉入眠了,在那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想念家里沐浴露的味道,王敏辉纤瘦的脊背和柔软的身体,想念他在自己怀里,有如一只小猫一样,缱绻又柔顺的样子。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回去。

 

可等他真正到了家,却发现事情不对。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声响,卫生间的灯还亮着,他走进去,却看到洗漱台上放着剪刀、纱布和酒精。地上还有些已经凝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徐泽辉被吓了一跳,心一下子慌了,大衣还拿在手里,就闯进卧室,看见王敏辉没有睡,半靠在床头上,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徐泽辉问他,这是怎么了。

王敏辉语气淡淡的,说没什么,半夜有些饿了,准备起来弄点夜宵。无意间切到了无名指,弄了个小口子。

徐泽辉没有接话,走上前去,在床沿坐了下来,把他无名指上的纱布一圈一圈地拆开。徐泽辉做这些时,手忍不住地发抖,纱布多拆下来一圈,他就越能看到渗在纱布上的、清晰的血痕。他知道王敏辉在骗他,这怎么可能只是一道小口子。

等到徐泽辉终于拆完了纱布,看到了他无名指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他实在是没有忍住,对上王敏辉的眼睛,质问他。

“你怎么伤成这样都不告诉我?!”

 

王敏辉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句话,一时之间怔住了。

他试图开口辩白,最终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有很多委屈想告诉徐泽辉,比如一次一次的京沪往返,实际上让他很辛苦;也比如连续感冒了快一个月都没好,他面对哑了很多的嗓子,在每次上台前都很惶恐。他也是演员,失声对他来讲是一件无比残酷的事情。

可王敏辉从来都不是那个会哭的孩子。他可以肆意地在爱里撒娇,把最柔软的肚皮翻给他看,却无法向爱人展露自己汩汩流血的伤口。在舞台之外,他能给的,似乎从来都不是多浓烈的东西,可这也是他的全部了。

最终,王敏辉在眼泪落下的前一秒,空气里的沉默彻底将他们吞噬之前,向徐泽辉扔出了一句。

“差不多得了。”

 

结果当然是徐泽辉更生气了。为着他这样不爱惜自己,也不在乎爱他的人是否会因此难过。可除了生气,在那一刻,王敏辉在徐泽辉的眼睛里,看到了更为冷峻的东西。

他在对自己失望。

尽管只是一闪而过,可还是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只是这一刻他已经无暇去探究,这失望从何而来,又将被归到何处。他太痛了,痛到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血流得太多,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感觉身体突然变得好重好重,忍不住要向前栽。他看着徐泽辉的肩膀近在咫尺,却不确定能不能靠上去。

那一刻,王敏辉觉得自己应该求救,或者服软。

他很清楚,他只要喊一声痛,或者轻轻叫一声徐泽辉的名字,徐泽辉就能立刻抛掉此时此刻所有的别扭,对他只剩下满腔满腹的心疼。

可他做不到,哪怕他痛得下一秒就要昏厥,也无法在这一秒放低姿态。他坚定地、甚至是偏执地固守着一些东西。他确实需要被爱,但这份爱绝不能是他祈求来的。如果要低到尘埃里去,那他宁可自己是不被爱的。


在僵持之下,最后还是徐泽辉先服了软。他看着王敏辉在他面前痛得发抖,站也站不住,却不肯依靠近在咫尺的他的肩膀,他的心像是从刀子上滚过一样。王敏辉还没有哭,他却流了满脸的眼泪,声音颤抖着开口。他说。

敏辉,求你了,先和我去医院好不好。

 

那天从医院回来以后,徐泽辉体贴他手上有伤,难免会有不便之处,抱了他去卫生间洗漱。徐泽辉扯过一条宽大的浴巾,铺在洗漱台的白瓷台面上,把王敏辉抱了上去。

王敏辉印象里很清楚,徐泽辉上一次这样抱他,把他放在洗漱台的台面上,像拆礼物一样解开了他的衣服扣子,还是新婚之夜。他穿着衬衣西裤被安置在那里,尽管衣冠堂堂,却又像是一丝不挂。徐泽辉凑过来亲他,细密的吻好像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他用自己那一双又细又长的腿夹住了徐泽辉的腰,任由他对自己为所欲为。

可今晚以同样的姿势再相对,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情欲,只剩下无言相对。

 

徐泽辉拆开他衣服扣子的手法比结婚那年熟练多了,可真正解开他上衣的那一瞬间,徐泽辉几乎是怔住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这样明亮的环境下,审视王敏辉的身体了。

因为工作的原因,这小半年里总是聚少离多,他难得回家,有时候却免不了要出去应酬。等到他到家的时候,王敏辉往往已经睡下了,床头为他留一盏昏黄的台灯。可偏偏王敏辉又眠浅,哪怕徐泽辉已经是蹑手蹑脚的动作了,上床之后也极力忍着不去抱他,可每次还是免不了把王敏辉吵醒。

王敏辉对此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直到某一天徐泽辉在无意间,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发现里面赫然躺着一瓶褪黑素。拧开来看,已经吃了大半。那之后,徐泽辉但凡因为工作回来晚了,便主动去睡书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

在此之前,徐泽辉一直觉得,王敏辉是河水,是溪流,是融化了的雪水,温柔、绵绵不绝;今天扯开了衣服才发现不是的,他是枯萎在春天的樱桃树,嶙峋、干枯,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那一刻,最后一缕残存的情欲也消散了。

他紧紧地抱住了王敏辉。

 

他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王敏辉感到胸口一片濡湿,他知道,那是徐泽辉的眼泪。他看着在外面顶天立地、渐渐打拼出一片属于自己天地的男人,如今在他面前丢盔弃甲,哭得好像他们毕业那年,他遥遥走过来拥抱自己的样子。王敏辉忍不住心软了。

他想要开口讲个玩笑,问问徐泽辉,是嫌弃自己现在太柴了,没有结婚那年好抱吗。可他其实不是很笑的出来。

他也很想要抬手回抱一下眼前的人,他的初恋情人,他多年的爱人,和他缔结了婚姻关系的、法定意义上的伴侣。可在他想要伸手的那一瞬间,才发现,可能是今夜留了太多的血,他甚至连抬手的力气都失去了。

 

那段时间之后,徐泽辉把自己绝大多数的工作强行调回了上海,也推掉了很多应酬,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业内有比他大几岁的前辈打趣他,说泽辉,你结婚这么多年了,家里那位还是这么娇气啊。

徐泽辉听完之后,收起笑意,正色道,不是他娇气,是我离不开他。

王敏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他又很清楚的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比如徐泽辉望向他的眼神,尽管粘稠得可以化作流淌的蜜,可那里面除了爱意,也有惭愧。

这种惭愧令他无法忍受。


那阵子,王敏辉的脑海里总是有一段话徘徊不去。可能是之前某个人对他讲的,也可能是他从不知道哪部韩剧里看来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

“如果一个男人爱你,同时又对你有所亏欠,如果你处理得够好,那么他这一生都将爱你爱得无法自拔。”

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但他就是处理不好,骨子里的温柔让他无法说出任何一句真正伤人的话,他和徐泽辉相爱了这么多年,他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但这不代表他能真正将这些真实存在过的伤口抛之脑后。

尽管这些事情并不都是徐泽辉的错,分开两地导致的遥远的距离,逐渐不同的人生际遇,从很多年前就鲜明存在的、性格上的差异,这些都注定会让他们产生龃龉。王敏辉是能够理性审视这一切的。

可事实上是他觉得痛。

就好比无名指的那一道伤口。尽管很多时候,徐泽辉就睡在他身边,可他还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不能因为自己疼得厉害,就把徐泽辉叫醒。他被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咬着不放,却偏偏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王敏辉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他要赶在相爱的痛苦超过甜蜜的那一刻之前,亲手结束这段关系。

尽管这个过程可能有些折磨,毕竟无论对他还是对徐泽辉来讲,把对方从彼此的生命中除名,无疑从心上剜下一块血肉,不仅是他会感觉到痛,徐泽辉只会比他更痛。

除此之外,哪怕是真正离婚之后,他们可能也还要藕断丝连相当长一段时间,这没办法,毕竟他们在同一个圈子之内生活了这么多年,身边无数的共同好友、同事,即使不在一起生活了,大概还是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王敏辉对这一切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


他知道徐泽辉是一个很恋旧的人。穿了很多年的牛仔裤,已经磨得发白了,每年依旧还会翻出来穿一次。从家里带出来的玩具小狗,可能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抱在怀里了,现在年过三十,晚上睡觉有爱人在怀,可小狗依旧要放在床头。

这间房子也是,从结婚前住到现在,有六七年的时间了,家里的一事一物都是他俩亲手添置的。从厨房里的每一个盘子,到橱柜顶端已经积了灰的、大学时期的合照,再到沙发上他俩第一次去迪士尼抱回来的玩偶,处处都是他们共同生活过,又相爱过的证据。

王敏辉知道,如果要徐泽辉一夕之间离开这些,他是会很难过的。

于是他选择自己搬出去住。

 

找房子花了一段时间,零散的收拾家里的东西又花了一段时间。当然,这其中不排除徐泽辉给他捣乱的时间。

某一天傍晚,徐泽辉买了菜回来准备煮饭,发现王敏辉早早回来了,拿出一个好大的行李箱,正在卧室收拾东西,把衣服一件一件收进行李箱,那样子仿佛是要出远门。

徐泽辉对他很了解,知道他如果是外出巡演,以他这种在生活上充分摆烂的性格,只会拿一个最小尺寸的登机箱,随便带些生活必需品,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徐泽辉心里浮现出了另外一个念头,他猜到了,但不敢问。

除此之外,比这个念头更令他心惊的,是王敏辉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从来没有瞒着他。像是在给自己充分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他已经决定好的事实。

那天晚上,徐泽辉在王敏辉睡着以后,溜到了书房。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过书房了,在如今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里,第一次觉得,原来书房这么冷。

他把王敏辉下午收拾好的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取出来,然后把箱子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徐泽辉自己也知道,这种方式对于他和王敏辉来说,实在有些幼稚。

可他一时之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挽留王敏辉。

 

那件长久以来悬在徐泽辉心头、令他惶惑不安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在一个十分明媚的早上,难得是王敏辉起来得更早,去厨房弄了些简单的早饭,徐泽辉醒来以后,发现床的另一边空荡荡的,心一下子凉了一半,起来洗漱,又看到王敏辉坐在餐桌旁等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王敏辉接下来要对他说的话。

可他还是觉得,晨光熹微里,坐在那里的王敏辉很好看。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睡衣,围裙还没有摘下来,哪怕只是松松垮垮的在身后打了个结,就能看到十分纤细的腰线。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刚洗过以后格外垂顺,在柔和的晨光下,发尾看起来毛茸茸的,好像小猫。

徐泽辉就那样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王敏辉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

那一刻,徐泽辉的心头涌起巨大的悲哀,他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着王敏辉坐在那里了。

 

他们很平静地吃过了早饭,王敏辉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两张纸来,徐泽辉接了过来,不用看也知道,是他们的离婚协议书。徐泽辉对着那张纸沉默了很久,他实在是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作何反应才是合理的。他一早猜到了这一天会来,也深知自己无力挽留,就算他对这个结局有一千万个不情愿,但也实在不忍心去强迫王敏辉。

于是,他在那个明媚的早上,仰起头来,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王敏辉,问他。

“敏辉,这是你想要的吗?”


王敏辉停顿了两秒,最终点了点头,走上前去,一手撑在徐泽辉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睛。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徐泽辉瞬间就明白了。

那是王敏辉在同他告别,并且不希望被挽留。

 



一个月前他们去办了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被告知有三十天的离婚冷静期。

王敏辉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历,距离他们正式解除婚姻关系,只剩下十天了。晚上他接到徐泽辉的电话,本以为徐泽辉是来提醒他,到时候记得空出时间,再去交一遍手续。没想到,徐泽辉来找他,是为了另一件事。

最近正好是南唐建组十年的日子,因为大家的关系都不错,这部戏对他们而言也都有格外的意义,所以导演想着,能把当年的演员聚在一起,大家团建一次就好了。

知道他们两个离婚的人并不多,不过几个知交好友。不声张原是王敏辉的意思,他和徐泽辉分开的很体面,没有谁对不起谁,可人们总是有好奇心,解释起来反倒费口舌,不如等时间过去,大家自然而然也就知道了。

而导演对此自然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和徐泽辉同在一处,所以才让徐泽辉顺带转告一下。

徐泽辉打电话来问他的意思,说如果他想去,又害怕尴尬的话,自己可以找理由推脱不去。王敏辉截断了他的话,说这倒也不必,我们还不至于尴尬到见不了面的程度。最后两个人商量了一番,都觉得,在建组十周年的日子,公布他们已经离婚的消息,未免有些扫兴,不如在台上,最后再做一次夫妻。

 

挂掉电话以后,王敏辉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觉得有些荒唐,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在离婚冷静期结束的当天,要和自己的前夫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作无事发生。他躺在床上,狠狠锤了一下胸口,他想,如果这是个梦,那到这里也应该醒了。

但很显然,这不是梦。


那天晚上,王敏辉又一次失眠了,在百无聊赖的夜里,打开b站,鬼使神差地点进了一个视频。那是九年之前,南唐建组一周年,他们在大世界团建的时候。

 

王敏辉点进去的第一秒,就恨不得把那个视频关掉,那种耻感,无异于他二十六岁时被迫观看自己小时候的红皮衣视频。太羞耻了,他紧紧攥住被角,尽可能让自己不要发出崩溃的尖叫。 

在关掉之前,王敏辉看了一眼时长,竟然有一个多小时。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把这个视频看完了,那这可能将会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小时。

他往后拖了拖进度条,好不容易是他和徐泽辉都站在角落里,另外一组游戏输了,正在被导演起哄,演李煜和女英的初见。他看着那会儿还很年轻的弟弟们,在台上做作又青涩地演戏,心情一下子也好起来了,那是一种久违的青春的感觉,尽管他这些年始终被人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可时间是如何从他身体里流过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大概是拍摄者举了太久的手机,手酸得不行,镜头摇晃了一下,画面上出现了在舞台边缘、笑作一团的他和徐泽辉。尽管只是一瞬,但王敏辉还是看到了,他们以一种相当亲密的姿态纠缠着,他趴在徐泽辉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搂着他,笑得十分开心。

那个镜头一闪而过,很快又回到了正在演李煜和女英的弟弟们身上。王敏辉没有忍住,把进度条往回拉了一点。把刚才的那个镜头又看了一遍。

 

那会儿大概是他们结婚之前的一两年,他二十六七岁,研究生才毕业不久,恰好是一切刚刚起步的年纪。大体而言,他过得算是很快乐,有很亲密、很能够理解他的朋友,有爱他的、始终愿意在台下为他鼓掌的观众,即使有些烦恼,但他一向是胸怀最柔软的那个,能改正的,一定竭力去改;至于那些天然存在的缺憾,纠结过后他也释然,任由它留在那里,变成美错。更何况,他那时候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有徐泽辉陪他。

王敏辉看着视频画面中,二十六七岁的他们,恍然大悟。

原来那竟然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团建当天,徐泽辉下午开车来接了王敏辉,两个人先是去民政局递交了最后一轮手续,听着工作人员问他们,确定和对方解除婚姻关系吗,他们两个在对视过后,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收到一本离婚证。

从民政局出来,本该分道扬镳的他们再次上了一辆车,两人都要去走台,甚至今晚他们还要在台上演两个小时的夫妻。

上车之后,两个人都很少讲话,似有若无的尴尬飘荡在他们中间。等红灯的间隙,王敏辉对着后视镜里徐泽辉的侧脸出神,又想到前两天的那个视频里,徐泽辉的样子,从十八岁到现在,十几年的光景,他的面容是如此熟悉,可在此时此刻,又是如此遥远。


到了现场以后就开始彩排,有一首歌是他们两个的二重。因为这些年总是同卡,鲜少演对手的原因,他们能同时站在台上,一起唱歌的机会并不多。不过同居了这么多年的默契总还在,他们的和声听起来悦耳得很,气口不用商量,自然而然就能对上。

到此为止一切都还算是平和。只不过有工作人员打趣,说敏辉和泽辉果然是结婚很多年了,不像当年那样缠了。张智涵在一旁听得心惊,头脑正高速运转,正准备开口打圆场。没想到站在一边的导演悠悠地开了口,说。

你懂什么啊,这叫做至亲至疏夫妻。

 

那天晚上的一切环节都还算顺利。尽管他们确实是在今天离婚了,但这么多年的习惯却很难在朝夕之间斩断,因此看起来最紧张的倒不是他俩,而是作为知情者的张智涵和蔡淇。王敏辉隔着大半个舞台,偶尔瞥见他俩惴惴不安,时不时耳语两句,像是在密谋着什么的样子,竟然觉得有点好笑。

唯一的意外是那天的认照片环节。舞监大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那么多他们从未见过的照片,让他们猜照片拍摄的具体时间。

从建组不久,他们一个个因为体能训练苦不堪言,王敏辉抱怨自己平板支撑还比不过女孩子,到首演之前,他们在后台紧张而又期待地站在一起,看着大幕徐徐拉开,听到雷鸣般的掌声一颗心才总算放了下来,到春节前后,张智涵和蔡淇开始沉迷于表哥抱表弟,没想到这一沉迷就是大半年,再后来巡演开始,被中断,又重新开始,尽管这一路走来,算得上颠沛流离的旅程,可如今回过头去看,台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眼泪汪汪。

照片一张一张划过,到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台上一时之间沉静了,相比于前面那些,对他们来讲有着鲜明记忆点的照片,这张看起来多少有些平常。

照片里是上台口的光流里,一个穿着白色水衣的背影。

最先开口的是导演,第一个跑出来抢了麦,一脸洋洋得意,说。我知道,这背影一看就是王敏辉,至于照片拍摄的时间嘛,我猜是他首演那天?

王敏辉站在一旁,笑意盈盈,说导演你少来,之前你不还指着蔡淇的背影,非说那是我来着。

蔡淇这会儿也凑到王敏辉身边来,开始拿腔拿调地学他说话,说对呀,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呢。

尽管被拍摄者很快就确定了下来,但具体是在什么时间拍的,倒是一直没有答案。台上的人说了几轮,最后都被舞监大哥否定。就在所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舞监大哥笑得了然,说台上有一个人肯定知道,只是他藏着没告诉你们。

一时之间,台上众人面面相觑,猜不准究竟是谁,最后还是徐泽辉站了出来,说想不到吧,我知道。

徐泽辉无比笃定,他说那是在福州巡演的时候,是2022年的8月13号,因为他才拔了牙,害怕会在台上血流不止,敏辉穿着水衣,在侧台守了整场。

徐泽辉说话的时候,王敏辉始终没有抬头,凝视着自己的鞋尖,因为羞赧,但更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一抬头,就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天是他俩难得一起SD,王敏辉想着,尽管这出戏就快要演到终场,不如就将它彻底做好,也算是有始有终,于是收拾好东西,喊上徐泽辉一起下班。

两个人并排站在昏黄的街灯下,秋风从他们中间席卷而过,面对着无数观众的目光,一时之间,他们竟有些失语。最终还是王敏辉先开了口,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还是和自己很年轻的时候一样,无法忍受尴尬的、紧张的气氛,为了打破这样的僵局,他愿意成为第一个开口讲话的人。


徐泽辉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他讲话,竟有些出神。他看着王敏辉穿一件芥末绿色的高领毛衣,手里抱着西装外套,因为过于清瘦,肩膀的骨头把柔软的毛衣撑出一个分明的棱角,徐泽辉看久了,很想伸出手去,用宽厚的手掌把那棱角包裹住。

他又察觉,王敏辉最近的头发有些长了,像是很长一段时间没剪过的样子,发尾毛茸茸的,看起来很像一只触感柔软的小猫。于是他没有忍住,抬起了手,隔着空气,摸了摸王敏辉的发尾。

徐泽辉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想很多,他只是觉得,敏辉似乎总是这样矛盾的,很锋利,有着尖锐又分明的棱角,但同时又很柔软,像一只脾气最好的小猫,在寒冷的秋夜被你抱在怀里,从不反抗。只是现在不能了,你虽然深知他不会反抗,但他会用水汪汪的眼睛控诉你对他的强迫。

最后还是王敏辉看向了他,轻轻地说,你怎么不说两句,徐泽辉才回过神来。他随意寒暄了几句,说感谢大家来看我们今晚的演出,我和大家一样,都很想念南唐。说完之后,空气又渐渐凝固,于是他把话头抛给王敏辉,说我不说了,我有点累,你来讲吧。

王敏辉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继续讲了下去。

他看出来徐泽辉的疲倦,想到他在台上,要照顾场面、体察所有人的情绪,同时又确保流程能够正常推进,想一想就觉得辛苦,若是徐泽辉是关照着所有人的那个,那他愿意只关照着徐泽辉一个人。

这样的状态其实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尽管他们在今天失去了夫妻这一重身份,可这个习惯王敏辉却还没能改掉。甚至他在听到这句话时,是欣慰的,因为徐泽辉没有在朝夕之间就彻底把他拒之门外。


那天SD结束之后,王敏辉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车,最终还是徐泽辉开了口,说不如我开车送你回去吧。王敏辉看着闪烁的手机屏幕,摇了摇头,说不麻烦你了,我有电话打进来,应该是马上就到了。接起电话,却是司机师傅很抱歉地同他讲,路上堵住了,可能需要他取消一下订单。

徐泽辉站在一旁,在他挂掉电话以后,歪了一下头,眼睛里是明亮而又晦暗的光,对王敏辉说,要不还是和我走吧。

王敏辉找不到什么借口,和他上了车。一路上又是相对无言,王敏辉侧过头去,看着车窗外流转的深秋的风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徐泽辉在等红灯等时候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说。

敏辉,我可以带你去个地方吗?

徐泽辉转过头来,眼睛直视着王敏辉,让他一时之间无法闪躲。

王敏辉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在上车之前就想过,说不定会有什么幺蛾子。这一路上他一直在等徐泽辉开口,如今徐泽辉讲了,他这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于是他神色平静地说好,但不要太晚,我还要回家。

徐泽辉看着他竭力平静的样子,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王敏辉对此不解,但没有问出口,就只是看着他。隔了一会儿,徐泽辉也叹了一口气,才转过头去,对王敏辉讲。

你啊,你永远不懂拒绝别人。


尽管王敏辉说不要太晚,徐泽辉还是把车开去了很远的地方,几乎是郊外了,又因为是深夜,空荡荡的马路上没有一个人。徐泽辉把车随意停在路边,往旁边小路尽头的那一片荒地走去。

王敏辉拉开了车门,一个人站在旷野里,看着徐泽辉轻快走远的背影,环视了一下周围,他觉得陌生又熟悉,他这些年忘掉了很多事情,尤其是那些让他痛的,他尽可能用忘掉来回避了,但也因此忘掉了其他的很多事情,好比他和徐泽辉在本科毕业那年来到这里。

 

荒野的尽头是一片破败的游乐园,他们本科毕业那年,这里还是一片工地,到了夜里,摩天轮还是一个空荡荡的钢铁架子,没有装上吊篮座椅,却已经亮起了灯,看起来浪漫又荒谬。王敏辉和徐泽辉悄悄从工地的小门溜进去,坐在脏兮兮的水泥台阶上,在郁热的、潮湿的,六月的夜里,看着面前的尘土飞杨,相对无言。


那一年王敏辉24岁,徐泽辉也是。在毕业前夕,王敏辉被一档很有名的综艺节目选中,他对此忐忑又焦虑,全然不知道自己未来面对的会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这将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和徐泽辉分道扬镳

徐泽辉对他的情绪一向敏感,面对他近期如此明显的焦虑与不安,更是一早就看在眼里。更何况那段时间里,王敏辉反反复复地过敏,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徐泽辉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一天瘦下去。

尤其是在某一天早上,王敏辉在他的床下站了很久,踌躇着开口,问他有没有针一类的东西,徐泽辉在半梦半醒间尤为不解,闭着眼睛敷衍他,说怎么,你要去当绣娘,给自己缝衣服啦?

王敏辉踮起脚尖,手伸过床栏杆去打他,几次都被徐泽辉躲过去了。直到徐泽辉彻底醒了,正色问他,要针做什么,他才低着头开口,说裤子太松了,皮带扣在最后一个孔里还是往下掉。

徐泽辉那会儿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从很高的地方向下俯视,看见王敏辉低着头,因为过瘦,肩膀的骨头支棱着,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时之间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可徐泽辉对此别无他法,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宽慰他,他们很快都要毕业了,摆在他和王敏辉面前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他是毕业大戏的男主角,每天因为排练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而王敏辉将要面对的是更多人的瞩目与审视,他将会站在一个新的世界,可能从此不再回头。

徐泽辉猜不透,王敏辉要一个人独自行过的,究竟是康庄大道,还是凶恶险途,只是他很清楚,无论是怎样的路,都是他无法陪伴王敏辉走过去的路。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晚上是毕业大戏的最后一场演出。那天作为男主角的徐泽辉找了很多人合照,也在无数次差点留下眼泪,他一向感性,对此也从不作遮掩,只不过总是在落泪的前一秒被身边人劝住了,说哭什么哭,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于是他也只好点点头,说不许食言,以后也要多多见面。

徐泽辉的泪水就这样一直忍到了谢幕。

他看着和众多群演一起走上来的王敏辉,他穿着西裤和白衬衫,皮带还是自己那天早上帮他新扎了孔的那一条,鞠过躬后就退到角落里,尽管身边全都是熟人,可他看起来还是孤零零的。徐泽辉再也无法忍住,从第一排挪到最后一排,迈开步子,跨越了整个舞台,去拥抱了王敏辉。

徐泽辉在他如此贫瘠却予取予求的怀抱里,哭得痛快。

 

毕业大戏散场之后,他们这些人去大排档吃了烧烤。潮湿的、闷热的夏夜里,他们在廉价的啤酒泡沫里互诉衷肠。王敏辉是不大会喝酒的,喝了半瓶啤酒,感觉肚子饱胀以后就停下了,在绝大多时候不太讲话,看着喝多了酒的大家尽情地哭和笑。

王敏辉本来以为这个晚上就会这样结束,他始终做那个若即若离的局外人,看着一群醉鬼在这里肆意挥霍着情绪和青春,等到散场的时候,把大家一一安置好。或者,也不用管每一个人,他只要想好,怎么把明显已经喝多了的徐泽辉带回去就可以了。

在话题讲到一对因为毕业而摇摇欲坠的情侣时,王敏辉本来在一旁听得入神,正准备带入一下被分手的女孩儿,没想到顾易话锋一转,说在座的大家都谈过恋爱,只有敏辉没谈过吧。转眼间,一桌子的目光都向王敏辉投来,留下他一个人,在玩味又好奇的目光中惴惴不安。

王敏辉本来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顾易后面说出了更胆大,也更尖锐的话。

顾易问他,敏辉,你和我们说实话,你真的喜欢女孩儿吗?

王敏辉一时之间窘迫地无法开口,他没有喝多,可此时头脑晕乎乎的,所有的思绪都变成了混乱的棉线,在他的脑海中纠缠一团。最后还是徐泽辉开口替他解了围。

徐泽辉伸出手去,隔着两个人锤了顾易一拳。说,怎么就你八卦,敏辉谈不谈恋爱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易被这一拳锤懵了,他们平时不少打闹,而徐泽辉从来是下手最有分寸的人,可这一次顾易感受到了胸口传来的,实实在在的痛感,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是过分了,于是匆忙找补,说泽辉,我看你这么在意,不会是你一直暗恋我们敏辉吧。

顾易说完以后,大家一下子都笑开了,徐泽辉自己也是,收了力气又锤了顾易一拳,对他说,去你的,同时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王敏辉。

他的耳垂通红。

 

等到从烧烤摊离开,一群人溜达着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王敏辉在心里庆幸,幸好徐泽辉没有喝得太多,不然这一路背他回去怕不是要累死,如今只是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虽然两个人身上都是黏糊糊的,但王敏辉扪心自问,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是徐泽辉近在咫尺的、带着酒气的呼吸,他都觉得,有些性感。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回了宿舍,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徐泽辉睁开眼就看见王敏辉在床下收拾东西,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放进行李箱里,原本被他吐槽过的、杂乱的桌面也即将要变得空无一物。

徐泽辉坐在床上,目睹着这一幕在他眼前发生,感觉好像在做梦。

他明明觉得,第一次见到的、十八岁的王敏辉还近在眼前,他那会儿没有现在好看,或者说,没有现在看起来那么易碎,是扔在人群里、不太容易找出来的普通男孩子。可徐泽辉还是很快就记住了他,可能是王敏辉第一次望向他的眼睛,就是水汪汪的。

徐泽辉就那样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王敏辉收拾行李。最后自己也翻身下床,将摊开的行李箱一点点塞满。他们沉默地面对着即将降临的离别,期间还是徐泽辉觉得气氛太干,用桌面上的小音箱放了歌,可放了一会儿他又关了,他搞不清楚是自己太矫情还是怎样,在那个环境下,随便一首歌都成了离歌。他不想再流眼泪了。

 

最后还是刚从楼下搬完行李的顾易闯进来打破了沉默。他气喘吁吁的,一头栽进王敏辉和徐泽辉的沉默当中,多少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又想到自己昨晚喝醉了酒,替他们许下的十年之约,隐约觉得现在这份诡异的沉默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在内。

他想自己实在是不适合在这个空间之内再待下去,于是匆匆把剩下的行李搬出门外,打开视频,将镜头对准宿舍内的王敏辉和徐泽辉,冲他俩挥了挥手,就这样与大学生活作了别。

 

到了傍晚,宿舍里就只剩下王敏辉和徐泽辉两个人。整栋宿舍楼都没有几个人了,两个人的东西也收拾得七七八八,王敏辉正在慢吞吞地归置桌面上最后几件不知道如何处置的东西。

徐泽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伸开双手,搂着他的腰,将他环抱在了怀里。王敏辉愣了一下,但也没有挣扎,甚至恢复了手上的动作,直到徐泽辉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

徐泽辉想做这件事很久了。

久到三四个月以前,王敏辉和他打游戏输了,又是说出去王敏辉自己都惭愧的,感觉随时都要被举报了的一局。在那一局输掉以后,徐泽辉的叹息声中,王敏辉索性破罐子破摔,说我不打了,我下楼给你带饭。说完就站起身来换衣服。

尽管王敏辉答应了以带饭作为补偿,徐泽辉还是气他那局打得太烂,想凑过去欺负他,于是在他换衣服的过程中,从背后偷袭,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王敏辉的反应很夸张,大叫“你干什么”,说完又捂住衣服,警惕地看着徐泽辉。

徐泽辉看着他惊慌失措的那样子,好像那种冷不丁被人摸了一把的小兔子,只觉得可爱,打游戏烂也不算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了。可那天晚上睡觉之前,徐泽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确是白天那一下手中柔软的触感。

徐泽辉一向知道他身上很软,看着他大拇指向外弯曲的程度,或者他在宿舍和自己显摆,腿能抬到那个程度,徐泽辉对此并不意外,可真正握在手里又是另外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徐泽辉心痒痒的。

 

而让徐泽辉心更痒的,还是三天之后,徐泽辉无意间瞥见了王敏辉另一次换衣服。

王敏辉在大二还不太忙的时候,曾经试图和徐泽辉一起去健身,只不过没坚持多久就放弃了,除了很辛苦的锻炼之外,又要注意饮食,这对他来讲实在是有些麻烦,于是他没坚持两天就放弃了,小腹上自然也没什么肌肉。更何况他身上很软,徐泽辉下手不重,却在他身上留下了五个分明的手指印。王敏辉在那天洗澡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盯着那五个手印看了很久,忘记了调水温,兜头而下的热水让他一下子红了脸,他本以为第二天就会消失的,没想到第三天了,还是若隐若现。

徐泽辉就是在他撩衣服的那一瞬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他纤细的腰上,留下了的那五个手指印,尽管颜色很浅,却因为那一块的皮肤尤其白皙,因此清晰可见。

也就是自那天起,徐泽辉在心里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日日夜夜都能把他抱在怀里。

 

徐泽辉和他以相拥的姿势维持了很久,直到王敏辉收拾完了桌面上的最后一件东西,他转过身来,面冲着徐泽辉。两个人在对视一眼过后,各自低下了头。徐泽辉把他拉扯到了床边的梯子上,一只手垫在他的腰后,另一只手撑在他的肩膀上方,凝视着王敏辉的眼睛。

王敏辉看了一眼面前的徐泽辉,笑得很羞涩。尔后闭上了眼睛。

徐泽辉看着他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垂了下来,嘴角是浅浅的笑意,几乎是毫不设防地交出了自己,显然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尽是期待。

徐泽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这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动人的风景了。

于是他吻了王敏辉。

 

后来他们结婚了很多年,某天夜里,睡觉之前,王敏辉迷迷糊糊地告诉徐泽辉,他说那是他的初吻。原本犯困的徐泽辉又清醒过来,甚至过了很久都没有睡着,他翻过身来,胳膊杵在枕头上,盯着王敏辉的睡颜出神。

他看着睡在面前,他爱了很多年的人,在那一刻,他依然觉得幸福得无以复加。

 

从宿舍收拾完行李的那天傍晚,徐泽辉带王敏辉去了一个地方。尽管那会儿他俩都已经拿了驾照,但本科才毕业的大学生并没有车,在王敏辉的印象里,他们当时是坐公交车去的,坐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这趟车永远失去了终点。

从市区上车时,车上熙熙攘攘的,并没有地方坐,王敏辉被晃久了有些晕车,徐泽辉就腾出一只手,把他搂到怀里,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后来逐渐驶离市区,车上也变得空寂起来,他们找了地方坐,王敏辉依旧靠在徐泽辉的肩膀上,对着窗外一排排倒退的树木神游。

从公交车上下来,好容易才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才来到了他们的目的地。那是一片还没有建成的游乐园,徐泽辉看起来不是第一次来了,轻车熟路地带着王敏辉从旁边工地的小门翻进去。一开始王敏辉还有些踌躇,是徐泽辉先跳了下去,又在另一端,张开了双臂,对他喊,快来啊,王敏辉才一跃而下。

 

他们就这样在还是半成品的游乐园里游逛,王敏辉看着那些巨大的、建了一半的、光怪陆离的游乐设施,忍不住想,这是废墟吗,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即将要落成,还是马上要被拆除,他搞不清楚,就好像他对未来一无所知一样,他不知道他即将要面对的,是即将万丈高楼平地起的地基,还是一切终将化为尘土的废墟。

不过那一刻他觉得无所谓了,他放下了心中的惶惑,牵着身边人的手,他觉得满足。至少在毕业前,圆满了自己四年以来的愿望,而眼前这个人对他而言,万里挑一,千金不换。

那天从游乐场走出来之前,王敏辉轻轻地开口,他说,泽辉,希望以后还能再和你来这儿。

徐泽辉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把这视作诺言。

 

那之后王敏辉去参加了那档万众瞩目的节目,但很可惜,他没有成为那许多人中稍微起眼一点的那一个。徐泽辉曾经试图在电视屏幕上找他,眼眼睛盯着那一片模糊的背景板,辨认了很久,最终觉得还是算了。

节目录到一半左右,王敏辉和徐均朔一起飞回上海,办研究生的入学手续。徐泽辉去机场接了他俩,一路上说说笑笑,只是徐泽辉觉得,从长沙回来的王敏辉似乎更瘦了,那里大概没有人看管他要好好吃饭。

到了学校,碰到他们本科时的同学,期间有人打趣,说二位大明星回来啦。徐均朔立刻打断,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是吧。王敏辉停住了脚步,从徐均朔的身后看了徐泽辉一眼。

徐泽辉很快就懂了。他懂得王敏辉的一切疲倦、艰辛和苦楚,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以同样悲哀的眼睛回望过去。最后还是王敏辉先扭过头去,继续做出一副全然不知痛的样子。

 

参加完节目的王敏辉并没有成为大明星。他和他的很多同学一样,成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音乐剧演员。再之后,他和徐泽辉继续维持着和在学校里差不多的关系,是很好的、很亲密的朋友,是知己知彼的竞争对手,是同事,是战友,也是不为人所知的一对恋人。

他和徐泽辉没有在人前公开过,但所有人都默认他们的关系,所以在他们决定结婚,开始通知身边朋友们的时候,没人对此感到过诧异。于是在形容他们关系的、漫长的前缀里,又多了一重身份,他们从很多年的恋人,变成了夫妻。

只不过从恋爱到结婚这么多年,浪漫的,抑或平常的瞬间都不在少数,可没有人再想起那一片正在建造的乐园。等到他们兜兜转转,重新站在这里,已经是十几年的光景过去,这里已经成了一片真正的废墟。

 

徐泽辉和王敏辉又一次坐在了尘土飞扬的旷野里,在已经废弃的旋转木马的台阶上坐下,此处已经不再有灯光,只剩下王敏辉水汪汪的眼睛在寂静的黑夜里闪着光。

徐泽辉开口讲了第一句话。他说,敏辉,你还记得这里吗。

王敏辉点了点头,说,怎么会不记得。

隔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他说,这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徐泽辉哑然失笑。叹了一口气,说,果然你什么都不会忘。

空气又渐渐沉寂下来,直到徐泽辉开始剖白。

 

他说,敏辉,谢谢你的勇敢,我知道你为了我们的感情付出了很多,先一步提离婚你大概也很痛,按照你这样被动的性格,做到这些其实并不容易。

在徐泽辉说到“被动””两个字的时候,王敏辉的眼皮跳了一下,他对此无可否认。

徐泽辉继续讲了下去。

他说,前一段时间是我做错了,我以为这样拖着,时间过去,所有的问题自然就会解决。可我们都不能被这样消磨下去。那天早上我看着你坐在那里,在你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只是我不知道要如何挽留你。

王敏辉依旧以沉默应对,偶尔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节向徐泽辉证明他还在听。

徐泽辉在讲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的本科毕业生,在这里压着王敏辉的手,第一次开口向他倾诉爱意。可他现在的心情几乎与当年无异。

他说,敏辉,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我们还是把这里作为起点,我可以重新追你一次,你不答应我也行。


徐泽辉讲完了所有的话。

王敏辉只是不置可否,他没有一贯温驯地点点头说好,也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只是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对徐泽辉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说完就往刚才停车的地方走去。

 

徐泽辉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于是追上去,像个不死心的孩子一样,就在他准备要王敏辉给他一个痛快的前一秒,王敏辉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在夜风中,王敏辉的眼中笑意十足,秋风扬起了他风衣的一角,他站在原地,对徐泽辉讲。

第一次约会结束了,你要不要送我回家。

 

徐泽辉听到这句话时,愣在了原地,一时之间没有忍住,热泪盈眶。直到王敏辉走上前来,牵过他的手,眼中的笑意更浓,替他抹去了脸上的泪痕,轻轻开口。

他说,不要哭,这是我们恋爱的第一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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