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月

wb@Water- Down

【双辉】捕风

 

*离婚冷静期背景下的破镜重圆。

*同性可婚背景。

*爱就像捕风。

*全文1.7w+,阅读愉快。

 


徐泽辉和王敏辉正处于离婚冷静期的阶段,还有不到十天,他们就不再是法定意义上的伴侣关系了。

王敏辉对着日历上的提醒出神,十天,原来只有十天了。

他们从十年之约,走到了最后就只剩下这十天。

 

在真正去办离婚手续之前,他们已经分居了小半年的时间。这主要归功于徐泽辉的拖延,和徐汇区民政局的办事效率。按照规定,他们每天只办理十二对夫妻的离婚手续,想要预约离婚,其难度不亚于抢到一张大热剧的1-1。

可惜他俩做了多年的音乐剧演员,看戏早就习惯了找朋友要票,就好比许多年前,王敏辉心血来潮地想要自己抢一次票,站在合成台上,打开大麦,发现十二点已经过了十分,面对空空如也的票版,王敏辉心想,看来他还是不适合抢票。

尽管抢到离婚名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王敏辉还是很坚定地要离这个婚。

 

离婚是王敏辉提出来的。

他对徐泽辉说起这个想法的时候,语气很平淡。离婚的想法不是他头脑一热想出来的,也不是在某次吵架的过程中,口不择言说出来的气话,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十几年的光景,几乎占据了彼此小一半的人生,哪怕只是想象有朝一日要割舍,王敏辉已经感觉到痛了。

所以在真正开口告诉徐泽辉之前的那几个月里,他过得很挣扎。

 

他和徐泽辉都已经过了三十岁,相比于做演员,徐泽辉也开始尝试着做导演。可是做导演远比做演员要辛苦,除了要考虑如何在重重限制之下把戏做得好看、操心一个组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要协调平衡这许多人的人际关系,王敏辉知道,徐泽辉是有能力把这些事都处理好的,只是远远看着,也不免替他辛苦。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徐泽辉收到了北京一个有些名气的制作方的邀请,说是非常欣赏他的上一部作品,他作为导演出色的调控能力令人瞩目。徐泽辉收到邮件的那天夜里十分高兴,抱着电脑从书房闯进卧室,和王敏辉一同分享这份喜悦。

王敏辉靠在床头上,把电视剧的声音调小,逐字逐句地念那封邮件,尤其是在念到“徐泽辉先生”的时候,格外加重了咬字,眼里含着笑意,盈盈地望向了徐泽辉。徐泽辉被他弄得不好意思,把他抵在床头,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问他,“你叫我什么?”

 

王敏辉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

在外面,王敏辉都是叫他“泽辉”,和很多人一样,一种随波逐流的亲密,介于同事和爱人之间。回家以后,精神彻底放松下来,就更随意了,往往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只有在床上例外,王敏辉被欺负狠了,才会遂了徐泽辉的心意,叫两句好听的给他听。

现在不过才晚上八点,虽然不算白日宣淫,王敏辉还是不想就这么乖乖就范,于是腾出一只手去挠徐泽辉的痒痒肉,一来二去,两个人在床上笑作一团,等到都笑累了,就仰面躺在床上喘气,空气里晾着轻快的沉默,王敏辉转过头来,对上徐泽辉的眼睛,轻轻地开口。

“所以你要去北京吗?”

 

徐泽辉本来对此有些踌躇,最后还是王敏辉劝他,去就去吧,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从前巡演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在外飘着,一眨眼就过去了。

最开始异地的时候,两个人雷打不动地一周一次京沪往返,虽然辛苦,但谁都不舍得放弃这短暂又甜蜜的重逢。后来随着首演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徐泽辉作为导演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就变成了王敏辉从上海飞过去见他。

王敏辉从小在南方长大,本科、研究生那些年逐渐适应了在上海的生活,到后来工作、结婚,这些年都在南方度过,如今骤然之间要他在两地来回奔波,面对着北方的寒风一次又一次呼啸而来,几次飞行之后,身体多少有些吃不消了。

 

也是在徐泽辉新戏首演的那一周,王敏辉第一次打消了飞北京的念头。他在登机的前四个小时给徐泽辉打了一通电话,说自己实在是感冒得厉害,下周还有演出,就不过去了。徐泽辉接到电话时,正坐在台下,看演员最后一遍走台,手里攥着那张一早给王敏辉留出来的、座位号是他生日的票,思绪一下子停滞了。直到舞监喊他,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问题,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匆忙地对电话那一头说,好,那你好好休息,舞监喊我了,等晚上结束之后我再给你打回去。

那天演出结束之后,徐泽辉没有打电话回来。王敏辉一个人在家,靠着沙发百无聊赖地看电视,时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过了两点,电视剧已经播到了大结局,剧中的恋人把悲欢离合都走了一遭,他却还没有收到徐泽辉的分毫音讯。

在寂静的、电视也被关掉了的夜里,王敏辉抱着膝盖对着黑暗出神,他忍不住去猜,徐泽辉是不是生他的气了,或者,他是不是对自己感到失望。黑漆漆的夜里,他的思绪飘得到处都是,却无法连缀成完整的语句,告诉此时此刻,像是远在天边一样的徐泽辉,他很想他,他不是故意不去的。后来他就这样靠着沙发的一角睡着了,醒来时外面的天蒙蒙亮,手脚被冻得冰凉。

 

此后的两个月里,他们算是真正体验了异地。

两个人都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像以前一样,下了班就冲去机场,赶着与小别的爱人见上一面。聊天与电话也比从前少了很多,徐泽辉尽管想念得要紧,却不敢轻易吐露。他现在肯定是脱不开身回家的,想要见面,只能又是王敏辉飞过来见他,他对此于心不忍。而王敏辉一向体贴,不用问也知道,徐泽辉最近为了工作,忙得昼夜颠倒,用来喘息的时间本就寥寥无几,自己就不去占用了。

王敏辉也是在那段时间里,第一次想过离婚。

脑海中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时,王敏辉自己也吓了一跳,只当作是这段时间过得太寂寞了,难免会胡思乱想。可随着分开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个念头也日益清晰起来。

尽管当时劝徐泽辉去北京的人是他,可分开两地的苦楚,远远比他想得要深刻,尤其是在每一次,他被想念折磨得无法动弹的时候,他迫切地想要去依赖徐泽辉的时候,却正好赶上他忙于事业。原本在他们长大的过程中,没那么凸显的分歧,在此时此刻,犹如两条交汇过后各自飞驰的线,向着截然不同的远方奔去。

而真正让王敏辉笃定心思想要离婚的,是那天夜里徐泽辉对他的诘问。

 

那是新年到来的前三天,徐泽辉在北京的工作基本已经结束。下午落地以后先回家放了行李,晚上和剧组出去吃饭。临出门之前,他有问过王敏辉,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王敏辉摇了摇头,说算了,这种场合就不要带家属了吧。徐泽辉了解他的性格,知道和很多不认识的朋友在一块儿,他很难真正放松下来,所以不去也不是坏事。

从建组排练到正式演出,一晃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临近年末,这个组的旅程也将要告一段落。徐泽辉作为导演,被拉着和大家喝了很多酒,原本喝酒不爱上脸的他,现在脸也红扑扑的。

他很高兴,不仅是这一次的工作结束得很圆满,也是因为他终于可以回家了,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和王敏辉之间的好些问题都被搁置在那里,没有解决,两个人也因此生疏了不少。而只要再过一小会儿,他就能回到家里,搂着王敏辉入眠了,在那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想念家里沐浴露的味道,王敏辉纤瘦的脊背和柔软的身体,想念他在自己怀里,有如一只小猫一样,缱绻又柔顺的样子。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回去。

 

可等他真正到了家,却发现事情不对。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声响,卫生间的灯还亮着,他走进去,却看到洗漱台上放着剪刀、纱布和酒精。地上还有些已经凝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徐泽辉被吓了一跳,心一下子慌了,大衣还拿在手里,就闯进卧室,看见王敏辉没有睡,半靠在床头上,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徐泽辉问他,这是怎么了。

王敏辉语气淡淡的,说没什么,半夜有些饿了,准备起来弄点夜宵。无意间切到了无名指,弄了个小口子。

徐泽辉没有接话,走上前去,在床沿坐了下来,把他无名指上的纱布一圈一圈地拆开。徐泽辉做这些时,手忍不住地发抖,纱布多拆下来一圈,他就越能看到渗在纱布上的、清晰的血痕。他知道王敏辉在骗他,这怎么可能只是一道小口子。

等到徐泽辉终于拆完了纱布,看到了他无名指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他实在是没有忍住,对上王敏辉的眼睛,质问他。

“你怎么伤成这样都不告诉我?!”

 

王敏辉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句话,一时之间怔住了。

他试图开口辩白,最终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有很多委屈想告诉徐泽辉,比如一次一次的京沪往返,实际上让他很辛苦;也比如连续感冒了快一个月都没好,他面对哑了很多的嗓子,在每次上台前都很惶恐。他也是演员,失声对他来讲是一件无比残酷的事情。

可王敏辉从来都不是那个会哭的孩子。他可以肆意地在爱里撒娇,把最柔软的肚皮翻给他看,却无法向爱人展露自己汩汩流血的伤口。在舞台之外,他能给的,似乎从来都不是多浓烈的东西,可这也是他的全部了。

最终,王敏辉在眼泪落下的前一秒,空气里的沉默彻底将他们吞噬之前,向徐泽辉扔出了一句。

“差不多得了。”

 

结果当然是徐泽辉更生气了。为着他这样不爱惜自己,也不在乎爱他的人是否会因此难过。可除了生气,在那一刻,王敏辉在徐泽辉的眼睛里,看到了更为冷峻的东西。

他在对自己失望。

尽管只是一闪而过,可还是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只是这一刻他已经无暇去探究,这失望从何而来,又将被归到何处。他太痛了,痛到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血流得太多,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感觉身体突然变得好重好重,忍不住要向前栽。他看着徐泽辉的肩膀近在咫尺,却不确定能不能靠上去。

那一刻,王敏辉觉得自己应该求救,或者服软。

他很清楚,他只要喊一声痛,或者轻轻叫一声徐泽辉的名字,徐泽辉就能立刻抛掉此时此刻所有的别扭,对他只剩下满腔满腹的心疼。

可他做不到,哪怕他痛得下一秒就要昏厥,也无法在这一秒放低姿态。他坚定地、甚至是偏执地固守着一些东西。他确实需要被爱,但这份爱绝不能是他祈求来的。如果要低到尘埃里去,那他宁可自己是不被爱的。


在僵持之下,最后还是徐泽辉先服了软。他看着王敏辉在他面前痛得发抖,站也站不住,却不肯依靠近在咫尺的他的肩膀,他的心像是从刀子上滚过一样。王敏辉还没有哭,他却流了满脸的眼泪,声音颤抖着开口。他说。

敏辉,求你了,先和我去医院好不好。

 

那天从医院回来以后,徐泽辉体贴他手上有伤,难免会有不便之处,抱了他去卫生间洗漱。徐泽辉扯过一条宽大的浴巾,铺在洗漱台的白瓷台面上,把王敏辉抱了上去。

王敏辉印象里很清楚,徐泽辉上一次这样抱他,把他放在洗漱台的台面上,像拆礼物一样解开了他的衣服扣子,还是新婚之夜。他穿着衬衣西裤被安置在那里,尽管衣冠堂堂,却又像是一丝不挂。徐泽辉凑过来亲他,细密的吻好像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他用自己那一双又细又长的腿夹住了徐泽辉的腰,任由他对自己为所欲为。

可今晚以同样的姿势再相对,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情欲,只剩下无言相对。

 

徐泽辉拆开他衣服扣子的手法比结婚那年熟练多了,可真正解开他上衣的那一瞬间,徐泽辉几乎是怔住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这样明亮的环境下,审视王敏辉的身体了。

因为工作的原因,这小半年里总是聚少离多,他难得回家,有时候却免不了要出去应酬。等到他到家的时候,王敏辉往往已经睡下了,床头为他留一盏昏黄的台灯。可偏偏王敏辉又眠浅,哪怕徐泽辉已经是蹑手蹑脚的动作了,上床之后也极力忍着不去抱他,可每次还是免不了把王敏辉吵醒。

王敏辉对此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直到某一天徐泽辉在无意间,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发现里面赫然躺着一瓶褪黑素。拧开来看,已经吃了大半。那之后,徐泽辉但凡因为工作回来晚了,便主动去睡书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

在此之前,徐泽辉一直觉得,王敏辉是河水,是溪流,是融化了的雪水,温柔、绵绵不绝;今天扯开了衣服才发现不是的,他是枯萎在春天的樱桃树,嶙峋、干枯,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那一刻,最后一缕残存的情欲也消散了。

他紧紧地抱住了王敏辉。

 

他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王敏辉感到胸口一片濡湿,他知道,那是徐泽辉的眼泪。他看着在外面顶天立地、渐渐打拼出一片属于自己天地的男人,如今在他面前丢盔弃甲,哭得好像他们毕业那年,他遥遥走过来拥抱自己的样子。王敏辉忍不住心软了。

他想要开口讲个玩笑,问问徐泽辉,是嫌弃自己现在太柴了,没有结婚那年好抱吗。可他其实不是很笑的出来。

他也很想要抬手回抱一下眼前的人,他的初恋情人,他多年的爱人,和他缔结了婚姻关系的、法定意义上的伴侣。可在他想要伸手的那一瞬间,才发现,可能是今夜留了太多的血,他甚至连抬手的力气都失去了。

 

那段时间之后,徐泽辉把自己绝大多数的工作强行调回了上海,也推掉了很多应酬,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业内有比他大几岁的前辈打趣他,说泽辉,你结婚这么多年了,家里那位还是这么娇气啊。

徐泽辉听完之后,收起笑意,正色道,不是他娇气,是我离不开他。

王敏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他又很清楚的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比如徐泽辉望向他的眼神,尽管粘稠得可以化作流淌的蜜,可那里面除了爱意,也有惭愧。

这种惭愧令他无法忍受。


那阵子,王敏辉的脑海里总是有一段话徘徊不去。可能是之前某个人对他讲的,也可能是他从不知道哪部韩剧里看来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

“如果一个男人爱你,同时又对你有所亏欠,如果你处理得够好,那么他这一生都将爱你爱得无法自拔。”

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但他就是处理不好,骨子里的温柔让他无法说出任何一句真正伤人的话,他和徐泽辉相爱了这么多年,他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但这不代表他能真正将这些真实存在过的伤口抛之脑后。

尽管这些事情并不都是徐泽辉的错,分开两地导致的遥远的距离,逐渐不同的人生际遇,从很多年前就鲜明存在的、性格上的差异,这些都注定会让他们产生龃龉。王敏辉是能够理性审视这一切的。

可事实上是他觉得痛。

就好比无名指的那一道伤口。尽管很多时候,徐泽辉就睡在他身边,可他还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不能因为自己疼得厉害,就把徐泽辉叫醒。他被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咬着不放,却偏偏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王敏辉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他要赶在相爱的痛苦超过甜蜜的那一刻之前,亲手结束这段关系。

尽管这个过程可能有些折磨,毕竟无论对他还是对徐泽辉来讲,把对方从彼此的生命中除名,无疑从心上剜下一块血肉,不仅是他会感觉到痛,徐泽辉只会比他更痛。

除此之外,哪怕是真正离婚之后,他们可能也还要藕断丝连相当长一段时间,这没办法,毕竟他们在同一个圈子之内生活了这么多年,身边无数的共同好友、同事,即使不在一起生活了,大概还是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王敏辉对这一切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


他知道徐泽辉是一个很恋旧的人。穿了很多年的牛仔裤,已经磨得发白了,每年依旧还会翻出来穿一次。从家里带出来的玩具小狗,可能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抱在怀里了,现在年过三十,晚上睡觉有爱人在怀,可小狗依旧要放在床头。

这间房子也是,从结婚前住到现在,有六七年的时间了,家里的一事一物都是他俩亲手添置的。从厨房里的每一个盘子,到橱柜顶端已经积了灰的、大学时期的合照,再到沙发上他俩第一次去迪士尼抱回来的玩偶,处处都是他们共同生活过,又相爱过的证据。

王敏辉知道,如果要徐泽辉一夕之间离开这些,他是会很难过的。

于是他选择自己搬出去住。

 

找房子花了一段时间,零散的收拾家里的东西又花了一段时间。当然,这其中不排除徐泽辉给他捣乱的时间。

某一天傍晚,徐泽辉买了菜回来准备煮饭,发现王敏辉早早回来了,拿出一个好大的行李箱,正在卧室收拾东西,把衣服一件一件收进行李箱,那样子仿佛是要出远门。

徐泽辉对他很了解,知道他如果是外出巡演,以他这种在生活上充分摆烂的性格,只会拿一个最小尺寸的登机箱,随便带些生活必需品,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徐泽辉心里浮现出了另外一个念头,他猜到了,但不敢问。

除此之外,比这个念头更令他心惊的,是王敏辉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从来没有瞒着他。像是在给自己充分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他已经决定好的事实。

那天晚上,徐泽辉在王敏辉睡着以后,溜到了书房。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过书房了,在如今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里,第一次觉得,原来书房这么冷。

他把王敏辉下午收拾好的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取出来,然后把箱子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徐泽辉自己也知道,这种方式对于他和王敏辉来说,实在有些幼稚。

可他一时之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挽留王敏辉。

 

那件长久以来悬在徐泽辉心头、令他惶惑不安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在一个十分明媚的早上,难得是王敏辉起来得更早,去厨房弄了些简单的早饭,徐泽辉醒来以后,发现床的另一边空荡荡的,心一下子凉了一半,起来洗漱,又看到王敏辉坐在餐桌旁等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王敏辉接下来要对他说的话。

可他还是觉得,晨光熹微里,坐在那里的王敏辉很好看。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睡衣,围裙还没有摘下来,哪怕只是松松垮垮的在身后打了个结,就能看到十分纤细的腰线。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刚洗过以后格外垂顺,在柔和的晨光下,发尾看起来毛茸茸的,好像小猫。

徐泽辉就那样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王敏辉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

那一刻,徐泽辉的心头涌起巨大的悲哀,他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着王敏辉坐在那里了。

 

他们很平静地吃过了早饭,王敏辉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两张纸来,徐泽辉接了过来,不用看也知道,是他们的离婚协议书。徐泽辉对着那张纸沉默了很久,他实在是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作何反应才是合理的。他一早猜到了这一天会来,也深知自己无力挽留,就算他对这个结局有一千万个不情愿,但也实在不忍心去强迫王敏辉。

于是,他在那个明媚的早上,仰起头来,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王敏辉,问他。

“敏辉,这是你想要的吗?”


王敏辉停顿了两秒,最终点了点头,走上前去,一手撑在徐泽辉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睛。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徐泽辉瞬间就明白了。

那是王敏辉在同他告别,并且不希望被挽留。

 



一个月前他们去办了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被告知有三十天的离婚冷静期。

王敏辉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历,距离他们正式解除婚姻关系,只剩下十天了。晚上他接到徐泽辉的电话,本以为徐泽辉是来提醒他,到时候记得空出时间,再去交一遍手续。没想到,徐泽辉来找他,是为了另一件事。

最近正好是南唐建组十年的日子,因为大家的关系都不错,这部戏对他们而言也都有格外的意义,所以导演想着,能把当年的演员聚在一起,大家团建一次就好了。

知道他们两个离婚的人并不多,不过几个知交好友。不声张原是王敏辉的意思,他和徐泽辉分开的很体面,没有谁对不起谁,可人们总是有好奇心,解释起来反倒费口舌,不如等时间过去,大家自然而然也就知道了。

而导演对此自然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和徐泽辉同在一处,所以才让徐泽辉顺带转告一下。

徐泽辉打电话来问他的意思,说如果他想去,又害怕尴尬的话,自己可以找理由推脱不去。王敏辉截断了他的话,说这倒也不必,我们还不至于尴尬到见不了面的程度。最后两个人商量了一番,都觉得,在建组十周年的日子,公布他们已经离婚的消息,未免有些扫兴,不如在台上,最后再做一次夫妻。

 

挂掉电话以后,王敏辉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觉得有些荒唐,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在离婚冷静期结束的当天,要和自己的前夫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作无事发生。他躺在床上,狠狠锤了一下胸口,他想,如果这是个梦,那到这里也应该醒了。

但很显然,这不是梦。


那天晚上,王敏辉又一次失眠了,在百无聊赖的夜里,打开b站,鬼使神差地点进了一个视频。那是九年之前,南唐建组一周年,他们在大世界团建的时候。

 

王敏辉点进去的第一秒,就恨不得把那个视频关掉,那种耻感,无异于他二十六岁时被迫观看自己小时候的红皮衣视频。太羞耻了,他紧紧攥住被角,尽可能让自己不要发出崩溃的尖叫。 

在关掉之前,王敏辉看了一眼时长,竟然有一个多小时。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把这个视频看完了,那这可能将会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小时。

他往后拖了拖进度条,好不容易是他和徐泽辉都站在角落里,另外一组游戏输了,正在被导演起哄,演李煜和女英的初见。他看着那会儿还很年轻的弟弟们,在台上做作又青涩地演戏,心情一下子也好起来了,那是一种久违的青春的感觉,尽管他这些年始终被人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可时间是如何从他身体里流过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大概是拍摄者举了太久的手机,手酸得不行,镜头摇晃了一下,画面上出现了在舞台边缘、笑作一团的他和徐泽辉。尽管只是一瞬,但王敏辉还是看到了,他们以一种相当亲密的姿态纠缠着,他趴在徐泽辉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搂着他,笑得十分开心。

那个镜头一闪而过,很快又回到了正在演李煜和女英的弟弟们身上。王敏辉没有忍住,把进度条往回拉了一点。把刚才的那个镜头又看了一遍。

 

那会儿大概是他们结婚之前的一两年,他二十六七岁,研究生才毕业不久,恰好是一切刚刚起步的年纪。大体而言,他过得算是很快乐,有很亲密、很能够理解他的朋友,有爱他的、始终愿意在台下为他鼓掌的观众,即使有些烦恼,但他一向是胸怀最柔软的那个,能改正的,一定竭力去改;至于那些天然存在的缺憾,纠结过后他也释然,任由它留在那里,变成美错。更何况,他那时候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有徐泽辉陪他。

王敏辉看着视频画面中,二十六七岁的他们,恍然大悟。

原来那竟然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团建当天,徐泽辉下午开车来接了王敏辉,两个人先是去民政局递交了最后一轮手续,听着工作人员问他们,确定和对方解除婚姻关系吗,他们两个在对视过后,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收到一本离婚证。

从民政局出来,本该分道扬镳的他们再次上了一辆车,两人都要去走台,甚至今晚他们还要在台上演两个小时的夫妻。

上车之后,两个人都很少讲话,似有若无的尴尬飘荡在他们中间。等红灯的间隙,王敏辉对着后视镜里徐泽辉的侧脸出神,又想到前两天的那个视频里,徐泽辉的样子,从十八岁到现在,十几年的光景,他的面容是如此熟悉,可在此时此刻,又是如此遥远。


到了现场以后就开始彩排,有一首歌是他们两个的二重。因为这些年总是同卡,鲜少演对手的原因,他们能同时站在台上,一起唱歌的机会并不多。不过同居了这么多年的默契总还在,他们的和声听起来悦耳得很,气口不用商量,自然而然就能对上。

到此为止一切都还算是平和。只不过有工作人员打趣,说敏辉和泽辉果然是结婚很多年了,不像当年那样缠了。张智涵在一旁听得心惊,头脑正高速运转,正准备开口打圆场。没想到站在一边的导演悠悠地开了口,说。

你懂什么啊,这叫做至亲至疏夫妻。

 

那天晚上的一切环节都还算顺利。尽管他们确实是在今天离婚了,但这么多年的习惯却很难在朝夕之间斩断,因此看起来最紧张的倒不是他俩,而是作为知情者的张智涵和蔡淇。王敏辉隔着大半个舞台,偶尔瞥见他俩惴惴不安,时不时耳语两句,像是在密谋着什么的样子,竟然觉得有点好笑。

唯一的意外是那天的认照片环节。舞监大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那么多他们从未见过的照片,让他们猜照片拍摄的具体时间。

从建组不久,他们一个个因为体能训练苦不堪言,王敏辉抱怨自己平板支撑还比不过女孩子,到首演之前,他们在后台紧张而又期待地站在一起,看着大幕徐徐拉开,听到雷鸣般的掌声一颗心才总算放了下来,到春节前后,张智涵和蔡淇开始沉迷于表哥抱表弟,没想到这一沉迷就是大半年,再后来巡演开始,被中断,又重新开始,尽管这一路走来,算得上颠沛流离的旅程,可如今回过头去看,台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眼泪汪汪。

照片一张一张划过,到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台上一时之间沉静了,相比于前面那些,对他们来讲有着鲜明记忆点的照片,这张看起来多少有些平常。

照片里是上台口的光流里,一个穿着白色水衣的背影。

最先开口的是导演,第一个跑出来抢了麦,一脸洋洋得意,说。我知道,这背影一看就是王敏辉,至于照片拍摄的时间嘛,我猜是他首演那天?

王敏辉站在一旁,笑意盈盈,说导演你少来,之前你不还指着蔡淇的背影,非说那是我来着。

蔡淇这会儿也凑到王敏辉身边来,开始拿腔拿调地学他说话,说对呀,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呢。

尽管被拍摄者很快就确定了下来,但具体是在什么时间拍的,倒是一直没有答案。台上的人说了几轮,最后都被舞监大哥否定。就在所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舞监大哥笑得了然,说台上有一个人肯定知道,只是他藏着没告诉你们。

一时之间,台上众人面面相觑,猜不准究竟是谁,最后还是徐泽辉站了出来,说想不到吧,我知道。

徐泽辉无比笃定,他说那是在福州巡演的时候,是2022年的8月13号,因为他才拔了牙,害怕会在台上血流不止,敏辉穿着水衣,在侧台守了整场。

徐泽辉说话的时候,王敏辉始终没有抬头,凝视着自己的鞋尖,因为羞赧,但更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一抬头,就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天是他俩难得一起SD,王敏辉想着,尽管这出戏就快要演到终场,不如就将它彻底做好,也算是有始有终,于是收拾好东西,喊上徐泽辉一起下班。

两个人并排站在昏黄的街灯下,秋风从他们中间席卷而过,面对着无数观众的目光,一时之间,他们竟有些失语。最终还是王敏辉先开了口,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还是和自己很年轻的时候一样,无法忍受尴尬的、紧张的气氛,为了打破这样的僵局,他愿意成为第一个开口讲话的人。


徐泽辉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他讲话,竟有些出神。他看着王敏辉穿一件芥末绿色的高领毛衣,手里抱着西装外套,因为过于清瘦,肩膀的骨头把柔软的毛衣撑出一个分明的棱角,徐泽辉看久了,很想伸出手去,用宽厚的手掌把那棱角包裹住。

他又察觉,王敏辉最近的头发有些长了,像是很长一段时间没剪过的样子,发尾毛茸茸的,看起来很像一只触感柔软的小猫。于是他没有忍住,抬起了手,隔着空气,摸了摸王敏辉的发尾。

徐泽辉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想很多,他只是觉得,敏辉似乎总是这样矛盾的,很锋利,有着尖锐又分明的棱角,但同时又很柔软,像一只脾气最好的小猫,在寒冷的秋夜被你抱在怀里,从不反抗。只是现在不能了,你虽然深知他不会反抗,但他会用水汪汪的眼睛控诉你对他的强迫。

最后还是王敏辉看向了他,轻轻地说,你怎么不说两句,徐泽辉才回过神来。他随意寒暄了几句,说感谢大家来看我们今晚的演出,我和大家一样,都很想念南唐。说完之后,空气又渐渐凝固,于是他把话头抛给王敏辉,说我不说了,我有点累,你来讲吧。

王敏辉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继续讲了下去。

他看出来徐泽辉的疲倦,想到他在台上,要照顾场面、体察所有人的情绪,同时又确保流程能够正常推进,想一想就觉得辛苦,若是徐泽辉是关照着所有人的那个,那他愿意只关照着徐泽辉一个人。

这样的状态其实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尽管他们在今天失去了夫妻这一重身份,可这个习惯王敏辉却还没能改掉。甚至他在听到这句话时,是欣慰的,因为徐泽辉没有在朝夕之间就彻底把他拒之门外。


那天SD结束之后,王敏辉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车,最终还是徐泽辉开了口,说不如我开车送你回去吧。王敏辉看着闪烁的手机屏幕,摇了摇头,说不麻烦你了,我有电话打进来,应该是马上就到了。接起电话,却是司机师傅很抱歉地同他讲,路上堵住了,可能需要他取消一下订单。

徐泽辉站在一旁,在他挂掉电话以后,歪了一下头,眼睛里是明亮而又晦暗的光,对王敏辉说,要不还是和我走吧。

王敏辉找不到什么借口,和他上了车。一路上又是相对无言,王敏辉侧过头去,看着车窗外流转的深秋的风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徐泽辉在等红灯等时候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说。

敏辉,我可以带你去个地方吗?

徐泽辉转过头来,眼睛直视着王敏辉,让他一时之间无法闪躲。

王敏辉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在上车之前就想过,说不定会有什么幺蛾子。这一路上他一直在等徐泽辉开口,如今徐泽辉讲了,他这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于是他神色平静地说好,但不要太晚,我还要回家。

徐泽辉看着他竭力平静的样子,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王敏辉对此不解,但没有问出口,就只是看着他。隔了一会儿,徐泽辉也叹了一口气,才转过头去,对王敏辉讲。

你啊,你永远不懂拒绝别人。


尽管王敏辉说不要太晚,徐泽辉还是把车开去了很远的地方,几乎是郊外了,又因为是深夜,空荡荡的马路上没有一个人。徐泽辉把车随意停在路边,往旁边小路尽头的那一片荒地走去。

王敏辉拉开了车门,一个人站在旷野里,看着徐泽辉轻快走远的背影,环视了一下周围,他觉得陌生又熟悉,他这些年忘掉了很多事情,尤其是那些让他痛的,他尽可能用忘掉来回避了,但也因此忘掉了其他的很多事情,好比他和徐泽辉在本科毕业那年来到这里。

 

荒野的尽头是一片破败的游乐园,他们本科毕业那年,这里还是一片工地,到了夜里,摩天轮还是一个空荡荡的钢铁架子,没有装上吊篮座椅,却已经亮起了灯,看起来浪漫又荒谬。王敏辉和徐泽辉悄悄从工地的小门溜进去,坐在脏兮兮的水泥台阶上,在郁热的、潮湿的,六月的夜里,看着面前的尘土飞杨,相对无言。


那一年王敏辉24岁,徐泽辉也是。在毕业前夕,王敏辉被一档很有名的综艺节目选中,他对此忐忑又焦虑,全然不知道自己未来面对的会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这将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和徐泽辉分道扬镳

徐泽辉对他的情绪一向敏感,面对他近期如此明显的焦虑与不安,更是一早就看在眼里。更何况那段时间里,王敏辉反反复复地过敏,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徐泽辉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一天瘦下去。

尤其是在某一天早上,王敏辉在他的床下站了很久,踌躇着开口,问他有没有针一类的东西,徐泽辉在半梦半醒间尤为不解,闭着眼睛敷衍他,说怎么,你要去当绣娘,给自己缝衣服啦?

王敏辉踮起脚尖,手伸过床栏杆去打他,几次都被徐泽辉躲过去了。直到徐泽辉彻底醒了,正色问他,要针做什么,他才低着头开口,说裤子太松了,皮带扣在最后一个孔里还是往下掉。

徐泽辉那会儿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从很高的地方向下俯视,看见王敏辉低着头,因为过瘦,肩膀的骨头支棱着,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时之间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可徐泽辉对此别无他法,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宽慰他,他们很快都要毕业了,摆在他和王敏辉面前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他是毕业大戏的男主角,每天因为排练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而王敏辉将要面对的是更多人的瞩目与审视,他将会站在一个新的世界,可能从此不再回头。

徐泽辉猜不透,王敏辉要一个人独自行过的,究竟是康庄大道,还是凶恶险途,只是他很清楚,无论是怎样的路,都是他无法陪伴王敏辉走过去的路。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晚上是毕业大戏的最后一场演出。那天作为男主角的徐泽辉找了很多人合照,也在无数次差点留下眼泪,他一向感性,对此也从不作遮掩,只不过总是在落泪的前一秒被身边人劝住了,说哭什么哭,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于是他也只好点点头,说不许食言,以后也要多多见面。

徐泽辉的泪水就这样一直忍到了谢幕。

他看着和众多群演一起走上来的王敏辉,他穿着西裤和白衬衫,皮带还是自己那天早上帮他新扎了孔的那一条,鞠过躬后就退到角落里,尽管身边全都是熟人,可他看起来还是孤零零的。徐泽辉再也无法忍住,从第一排挪到最后一排,迈开步子,跨越了整个舞台,去拥抱了王敏辉。

徐泽辉在他如此贫瘠却予取予求的怀抱里,哭得痛快。

 

毕业大戏散场之后,他们这些人去大排档吃了烧烤。潮湿的、闷热的夏夜里,他们在廉价的啤酒泡沫里互诉衷肠。王敏辉是不大会喝酒的,喝了半瓶啤酒,感觉肚子饱胀以后就停下了,在绝大多时候不太讲话,看着喝多了酒的大家尽情地哭和笑。

王敏辉本来以为这个晚上就会这样结束,他始终做那个若即若离的局外人,看着一群醉鬼在这里肆意挥霍着情绪和青春,等到散场的时候,把大家一一安置好。或者,也不用管每一个人,他只要想好,怎么把明显已经喝多了的徐泽辉带回去就可以了。

在话题讲到一对因为毕业而摇摇欲坠的情侣时,王敏辉本来在一旁听得入神,正准备带入一下被分手的女孩儿,没想到顾易话锋一转,说在座的大家都谈过恋爱,只有敏辉没谈过吧。转眼间,一桌子的目光都向王敏辉投来,留下他一个人,在玩味又好奇的目光中惴惴不安。

王敏辉本来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顾易后面说出了更胆大,也更尖锐的话。

顾易问他,敏辉,你和我们说实话,你真的喜欢女孩儿吗?

王敏辉一时之间窘迫地无法开口,他没有喝多,可此时头脑晕乎乎的,所有的思绪都变成了混乱的棉线,在他的脑海中纠缠一团。最后还是徐泽辉开口替他解了围。

徐泽辉伸出手去,隔着两个人锤了顾易一拳。说,怎么就你八卦,敏辉谈不谈恋爱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易被这一拳锤懵了,他们平时不少打闹,而徐泽辉从来是下手最有分寸的人,可这一次顾易感受到了胸口传来的,实实在在的痛感,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是过分了,于是匆忙找补,说泽辉,我看你这么在意,不会是你一直暗恋我们敏辉吧。

顾易说完以后,大家一下子都笑开了,徐泽辉自己也是,收了力气又锤了顾易一拳,对他说,去你的,同时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王敏辉。

他的耳垂通红。

 

等到从烧烤摊离开,一群人溜达着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王敏辉在心里庆幸,幸好徐泽辉没有喝得太多,不然这一路背他回去怕不是要累死,如今只是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虽然两个人身上都是黏糊糊的,但王敏辉扪心自问,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是徐泽辉近在咫尺的、带着酒气的呼吸,他都觉得,有些性感。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回了宿舍,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徐泽辉睁开眼就看见王敏辉在床下收拾东西,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放进行李箱里,原本被他吐槽过的、杂乱的桌面也即将要变得空无一物。

徐泽辉坐在床上,目睹着这一幕在他眼前发生,感觉好像在做梦。

他明明觉得,第一次见到的、十八岁的王敏辉还近在眼前,他那会儿没有现在好看,或者说,没有现在看起来那么易碎,是扔在人群里、不太容易找出来的普通男孩子。可徐泽辉还是很快就记住了他,可能是王敏辉第一次望向他的眼睛,就是水汪汪的。

徐泽辉就那样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王敏辉收拾行李。最后自己也翻身下床,将摊开的行李箱一点点塞满。他们沉默地面对着即将降临的离别,期间还是徐泽辉觉得气氛太干,用桌面上的小音箱放了歌,可放了一会儿他又关了,他搞不清楚是自己太矫情还是怎样,在那个环境下,随便一首歌都成了离歌。他不想再流眼泪了。

 

最后还是刚从楼下搬完行李的顾易闯进来打破了沉默。他气喘吁吁的,一头栽进王敏辉和徐泽辉的沉默当中,多少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又想到自己昨晚喝醉了酒,替他们许下的十年之约,隐约觉得现在这份诡异的沉默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在内。

他想自己实在是不适合在这个空间之内再待下去,于是匆匆把剩下的行李搬出门外,打开视频,将镜头对准宿舍内的王敏辉和徐泽辉,冲他俩挥了挥手,就这样与大学生活作了别。

 

到了傍晚,宿舍里就只剩下王敏辉和徐泽辉两个人。整栋宿舍楼都没有几个人了,两个人的东西也收拾得七七八八,王敏辉正在慢吞吞地归置桌面上最后几件不知道如何处置的东西。

徐泽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伸开双手,搂着他的腰,将他环抱在了怀里。王敏辉愣了一下,但也没有挣扎,甚至恢复了手上的动作,直到徐泽辉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

徐泽辉想做这件事很久了。

久到三四个月以前,王敏辉和他打游戏输了,又是说出去王敏辉自己都惭愧的,感觉随时都要被举报了的一局。在那一局输掉以后,徐泽辉的叹息声中,王敏辉索性破罐子破摔,说我不打了,我下楼给你带饭。说完就站起身来换衣服。

尽管王敏辉答应了以带饭作为补偿,徐泽辉还是气他那局打得太烂,想凑过去欺负他,于是在他换衣服的过程中,从背后偷袭,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王敏辉的反应很夸张,大叫“你干什么”,说完又捂住衣服,警惕地看着徐泽辉。

徐泽辉看着他惊慌失措的那样子,好像那种冷不丁被人摸了一把的小兔子,只觉得可爱,打游戏烂也不算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了。可那天晚上睡觉之前,徐泽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确是白天那一下手中柔软的触感。

徐泽辉一向知道他身上很软,看着他大拇指向外弯曲的程度,或者他在宿舍和自己显摆,腿能抬到那个程度,徐泽辉对此并不意外,可真正握在手里又是另外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徐泽辉心痒痒的。

 

而让徐泽辉心更痒的,还是三天之后,徐泽辉无意间瞥见了王敏辉另一次换衣服。

王敏辉在大二还不太忙的时候,曾经试图和徐泽辉一起去健身,只不过没坚持多久就放弃了,除了很辛苦的锻炼之外,又要注意饮食,这对他来讲实在是有些麻烦,于是他没坚持两天就放弃了,小腹上自然也没什么肌肉。更何况他身上很软,徐泽辉下手不重,却在他身上留下了五个分明的手指印。王敏辉在那天洗澡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盯着那五个手印看了很久,忘记了调水温,兜头而下的热水让他一下子红了脸,他本以为第二天就会消失的,没想到第三天了,还是若隐若现。

徐泽辉就是在他撩衣服的那一瞬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他纤细的腰上,留下了的那五个手指印,尽管颜色很浅,却因为那一块的皮肤尤其白皙,因此清晰可见。

也就是自那天起,徐泽辉在心里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日日夜夜都能把他抱在怀里。

 

徐泽辉和他以相拥的姿势维持了很久,直到王敏辉收拾完了桌面上的最后一件东西,他转过身来,面冲着徐泽辉。两个人在对视一眼过后,各自低下了头。徐泽辉把他拉扯到了床边的梯子上,一只手垫在他的腰后,另一只手撑在他的肩膀上方,凝视着王敏辉的眼睛。

王敏辉看了一眼面前的徐泽辉,笑得很羞涩。尔后闭上了眼睛。

徐泽辉看着他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垂了下来,嘴角是浅浅的笑意,几乎是毫不设防地交出了自己,显然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尽是期待。

徐泽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这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动人的风景了。

于是他吻了王敏辉。

 

后来他们结婚了很多年,某天夜里,睡觉之前,王敏辉迷迷糊糊地告诉徐泽辉,他说那是他的初吻。原本犯困的徐泽辉又清醒过来,甚至过了很久都没有睡着,他翻过身来,胳膊杵在枕头上,盯着王敏辉的睡颜出神。

他看着睡在面前,他爱了很多年的人,在那一刻,他依然觉得幸福得无以复加。

 

从宿舍收拾完行李的那天傍晚,徐泽辉带王敏辉去了一个地方。尽管那会儿他俩都已经拿了驾照,但本科才毕业的大学生并没有车,在王敏辉的印象里,他们当时是坐公交车去的,坐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这趟车永远失去了终点。

从市区上车时,车上熙熙攘攘的,并没有地方坐,王敏辉被晃久了有些晕车,徐泽辉就腾出一只手,把他搂到怀里,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后来逐渐驶离市区,车上也变得空寂起来,他们找了地方坐,王敏辉依旧靠在徐泽辉的肩膀上,对着窗外一排排倒退的树木神游。

从公交车上下来,好容易才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才来到了他们的目的地。那是一片还没有建成的游乐园,徐泽辉看起来不是第一次来了,轻车熟路地带着王敏辉从旁边工地的小门翻进去。一开始王敏辉还有些踌躇,是徐泽辉先跳了下去,又在另一端,张开了双臂,对他喊,快来啊,王敏辉才一跃而下。

 

他们就这样在还是半成品的游乐园里游逛,王敏辉看着那些巨大的、建了一半的、光怪陆离的游乐设施,忍不住想,这是废墟吗,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即将要落成,还是马上要被拆除,他搞不清楚,就好像他对未来一无所知一样,他不知道他即将要面对的,是即将万丈高楼平地起的地基,还是一切终将化为尘土的废墟。

不过那一刻他觉得无所谓了,他放下了心中的惶惑,牵着身边人的手,他觉得满足。至少在毕业前,圆满了自己四年以来的愿望,而眼前这个人对他而言,万里挑一,千金不换。

那天从游乐场走出来之前,王敏辉轻轻地开口,他说,泽辉,希望以后还能再和你来这儿。

徐泽辉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把这视作诺言。

 

那之后王敏辉去参加了那档万众瞩目的节目,但很可惜,他没有成为那许多人中稍微起眼一点的那一个。徐泽辉曾经试图在电视屏幕上找他,眼眼睛盯着那一片模糊的背景板,辨认了很久,最终觉得还是算了。

节目录到一半左右,王敏辉和徐均朔一起飞回上海,办研究生的入学手续。徐泽辉去机场接了他俩,一路上说说笑笑,只是徐泽辉觉得,从长沙回来的王敏辉似乎更瘦了,那里大概没有人看管他要好好吃饭。

到了学校,碰到他们本科时的同学,期间有人打趣,说二位大明星回来啦。徐均朔立刻打断,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是吧。王敏辉停住了脚步,从徐均朔的身后看了徐泽辉一眼。

徐泽辉很快就懂了。他懂得王敏辉的一切疲倦、艰辛和苦楚,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以同样悲哀的眼睛回望过去。最后还是王敏辉先扭过头去,继续做出一副全然不知痛的样子。

 

参加完节目的王敏辉并没有成为大明星。他和他的很多同学一样,成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音乐剧演员。再之后,他和徐泽辉继续维持着和在学校里差不多的关系,是很好的、很亲密的朋友,是知己知彼的竞争对手,是同事,是战友,也是不为人所知的一对恋人。

他和徐泽辉没有在人前公开过,但所有人都默认他们的关系,所以在他们决定结婚,开始通知身边朋友们的时候,没人对此感到过诧异。于是在形容他们关系的、漫长的前缀里,又多了一重身份,他们从很多年的恋人,变成了夫妻。

只不过从恋爱到结婚这么多年,浪漫的,抑或平常的瞬间都不在少数,可没有人再想起那一片正在建造的乐园。等到他们兜兜转转,重新站在这里,已经是十几年的光景过去,这里已经成了一片真正的废墟。

 

徐泽辉和王敏辉又一次坐在了尘土飞扬的旷野里,在已经废弃的旋转木马的台阶上坐下,此处已经不再有灯光,只剩下王敏辉水汪汪的眼睛在寂静的黑夜里闪着光。

徐泽辉开口讲了第一句话。他说,敏辉,你还记得这里吗。

王敏辉点了点头,说,怎么会不记得。

隔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他说,这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徐泽辉哑然失笑。叹了一口气,说,果然你什么都不会忘。

空气又渐渐沉寂下来,直到徐泽辉开始剖白。

 

他说,敏辉,谢谢你的勇敢,我知道你为了我们的感情付出了很多,先一步提离婚你大概也很痛,按照你这样被动的性格,做到这些其实并不容易。

在徐泽辉说到“被动””两个字的时候,王敏辉的眼皮跳了一下,他对此无可否认。

徐泽辉继续讲了下去。

他说,前一段时间是我做错了,我以为这样拖着,时间过去,所有的问题自然就会解决。可我们都不能被这样消磨下去。那天早上我看着你坐在那里,在你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只是我不知道要如何挽留你。

王敏辉依旧以沉默应对,偶尔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节向徐泽辉证明他还在听。

徐泽辉在讲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的本科毕业生,在这里压着王敏辉的手,第一次开口向他倾诉爱意。可他现在的心情几乎与当年无异。

他说,敏辉,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我们还是把这里作为起点,我可以重新追你一次,你不答应我也行。


徐泽辉讲完了所有的话。

王敏辉只是不置可否,他没有一贯温驯地点点头说好,也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只是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对徐泽辉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说完就往刚才停车的地方走去。

 

徐泽辉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于是追上去,像个不死心的孩子一样,就在他准备要王敏辉给他一个痛快的前一秒,王敏辉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在夜风中,王敏辉的眼中笑意十足,秋风扬起了他风衣的一角,他站在原地,对徐泽辉讲。

第一次约会结束了,你要不要送我回家。

 

徐泽辉听到这句话时,愣在了原地,一时之间没有忍住,热泪盈眶。直到王敏辉走上前来,牵过他的手,眼中的笑意更浓,替他抹去了脸上的泪痕,轻轻开口。

他说,不要哭,这是我们恋爱的第一天。


全文完。

 

【双辉】虚构之春

全文2.4w+,祝阅读愉快。


*民国au,时间跨度很大。

预警:主要人物自然死亡。

*题目灵感来源于《人间失格》,内容并无关联。

*全文虚构。真诚祝愿二位友谊地久天长,人生能得此挚友,实在难得。


 

五月,是日初夏,天气已经有了些炎热的势头,蔡淇从尾七祭礼上回来,到家时,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把带回来的泽辉的遗物一一收拾好,目光最终落在一张相片上。

那是好多年前的照片了,照片一角有明显被火燃过的痕迹,像是急忙从火中抢救下来的样子。照片上整齐的两排人,均是昔年江南学社的众人。那是他们大学时自发组建起来的学社,一开始是因为在学校里共同排演一出话剧而结识,后来意外发现大家竟是如此志同道合,江南学社便也顺势被保留了下来,成为了他们一个小小的阵地。

蔡淇现在回望那时候,感慨那几乎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年轻,有健康的、没有被折磨过的身体,纯真,热血,眼睛里闪烁着理想主义的高光。只可惜好景不长,这张照片拍了不过月余,几乎是颠覆了他们整个人生的变故就降临在他们中间。曾经立誓要换了天地、做出一番大事的一群人,一时间竟都做鸟兽状,风流云散。

 

照片被燃过的那一角里,他不用仔细辨认也知道,那是他最熟悉也最亲密的两位学长,泽辉和敏辉。王敏辉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两手分落在膝头,坐相挺拔。徐泽辉站在他正后方,不同于他人的端庄姿态,一只手垂落在王敏辉的肩头。俩人看起来笑意恬淡又缱绻。

蔡淇盯着那张照片出神了很久,在他的印象里,敏辉似乎一直如此,恬淡、安定,挺拔如青松。只是今日从祭礼上回来,临别前见他背影,发现他竟有些佝偻,尽管还没有满头华发,步履却已接近蹒跚。蔡淇看着那样的背影,突然感到惊惶,在明媚耀眼的阳光下,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尽管在此之前他自以为没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了,可直到今天真正告别了泽辉,他才发现,身边的旧友一个接一个的如烟散去,他和这世上的关联一寸一寸消失,犹如退潮过后的海面,静谧,乃至死寂。这让他忍不住想要发抖。

于是他匆匆追上王敏辉,从背后喊他。

“敏辉,我送你回家吧。”

王敏辉似乎是被他莽莽撞撞赶上来的样子给吓到了,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以后又觉得好笑,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但好像又习惯了。摇摇头笑说不用,还没到要你送我回家的地步,说完拍了拍蔡淇的肩膀,径自走远了。

 

后来蔡淇又想到他第一次见王敏辉时的情景。

他之前总是听六哥提起王敏辉来,语气淡淡的,像谈论任何一个普通朋友一样,可蔡淇总觉得这话里话外,有种说不出的体谅与爱惜。只是碍于六哥太平静了,他反倒不好意思开口问个痛快,日子久了,越发好奇。

后来他在学校里无意碰见过几次王敏辉,只不过都是擦肩而过,他远远揣度着,总觉得对方看起来是腼腆怕生的性子,贸然上去打招呼可能会有点儿尴尬。直到那次江南学社的众人聚会,徐泽辉带不算是学社中人的王敏辉来,才算正式认识了。

 

聚会那天是中秋,一轮圆月高悬空中,大家兴致都很好,席间效仿起古人来,把酒问月,好不畅快。后来又玩起了飞花令,输了的人要自罚三盅,一圈下来,蔡淇因为总是答不上来,不仅被笑话没有文化,也被罚喝了几回,没出一会儿,脸便红了。其实他酒量还算不错,只不过在学社中年纪几乎最小、喝酒又爱上脸,正好以此为由逃了后面的罚酒。而对于身边群情激奋的争论他向来兴趣缺缺,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他正对面的王敏辉。

他从进来便坐在徐泽辉身旁,一直静静的,除了和泽辉耳语几句,大多时候只是附和着人群笑笑,飞花令输了便乖乖端起杯子认罚,只不过看起来不是很会喝酒的样子,每次都蹙着眉,几杯下去,面色已经泛红。

后来有电话打到饭店来找泽辉,说是有急事要他立刻回家一趟,徐泽辉听完以后面色不算好看,踌躇几秒,起身来向大家道歉,说无法陪大家尽兴,需得先走一步,临走前看了王敏辉一眼。蔡淇远远瞧着,竟从那一眼中看出眷恋的意味来,倒是王敏辉笑着回望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不必担心,赶快回去就是。


徐泽辉离开以后,飞花令还在轮转,王敏辉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怕生,接不上来的时候更多了,眼看着酒越罚越多,而他已略有醉意。这时候蔡淇跳了出来,嘻嘻哈哈地说,你们就知道欺负新人,敏辉师哥不会喝酒,我来替他喝。随后爽快地举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一桌子人便立刻笑开了,一个个逗他说。

“看看自己脸红成什么样子啦,还替人挡酒呢。”

“谁说的呀,我才没脸红呢”。

蔡淇半是撒娇半是嘴硬地狡辩,却在一片调笑中悄悄朝对面瞄了一眼,发现原来王敏辉也正笑意盈盈地凝视着他,四目相对的瞬间,稍微点点头,算是表示感激。

 

那天局散了以后,王敏辉在离开前故意拖慢了步子,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同那个一直坐在他对面,替他挡了酒的年轻男孩子道谢。他之前从泽辉口中依稀听到过他的名字,可大概是喝了酒,他一下子羞怯起来。不过好在对方很快就赶了上来,从身后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于是王敏辉在昏暗的街灯下,看到了那双藏在宽檐帽和乱蓬蓬的卷发下面、带着柔软笑意的眼睛。

“敏辉…师哥?之前一直听六哥提起你来着。”蔡淇先一步开口说道。

“别叫师哥啦,叫敏辉就好。”王敏辉的语调很柔和,带着与人初见时一贯的腼腆与温柔。

于是他们两个就这样并肩行走于夜色中,没有人提起方向、路程,只是踩着新落下的、脆生生的梧桐叶子,在明月朗星下、逐渐熄灭的招牌、偶尔汽车呼啸而过的街道上走着。期间王敏辉开口,笑着说他脖子上的围巾看起来很暖和,可是学校里的女孩子送的吗?蔡淇听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额前的卷发也随着他的动作小幅度甩动了起来,看起来像一只卷毛小狗。

他说,确实是学校里的同学送他的,只不过不是女孩子。

王敏辉觉得他羞涩的样子很可爱,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来揶揄他。两个几分钟前还生疏客气,并肩却维持着一段距离的人,一下子亲密了不少,在空荡无人的马路上肆意嬉闹了起来。远远看去,倒像是相识了很久一般。

经过了电车的轨道,王敏辉开口道,“我家离这里不算太远,我走几步就到了。今天谢谢你了,回头拉上泽辉请你吃饭。”

蔡淇也笑着应他说好,我们可说好了,到时候讹上六哥一顿。两个人就在夜间停摆的电车旁边分别,王敏辉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发现原来对方也还未走远,碰巧回过头来,站在电车车厢后面,踮着脚挥挥手向他告别。

 

那两三年里蔡淇和王敏辉关系一直不错,一半是因为徐泽辉的缘故,但更主要是他确实很喜欢王敏辉。

认识了没多久蔡淇就发现,初见时的腼腆怕生都是假象来着,他在六哥、智涵师哥这些人面前,活泼得很,语速又快话又密,屡屡带着上扬的尾音,像只小麻雀一样。后来也因为王敏辉留在了大学里的音乐科做老师的缘故,蔡淇不上课的时候便跑去琴房泡着,缠着王敏辉教他弹琴唱歌,王敏辉虽然嘴上嫌他烦,有时候像拎小猫一样试图把他扔出去,却几乎默许了他留下来。

倒是后来徐泽辉有次回学校找王敏辉,见他正坐在敏辉的位子上吃零食,大摇大摆的样子仿佛这是他的地盘一样,他才第一次真真正正被丢了出去。不过蔡淇后来也没消停就是了,那段时间但凡有聚会,他必定要嚷嚷。

“大家不知道,六哥来找敏辉,可是直接把我扔出去了呢”。

一开始徐泽辉还佯装要打他,后来甚至连抬手吓唬他都省了,大大方方地承认。

“就是把你扔出去了,又怎么样呢”。

唯独敏辉,这笑话讲了很久,大家早已耳熟能详,他却始终没习惯,每次都脸红。

 

再往后,随着局势日益吃紧,学社内的风气也越发愤慨,讨论的话题从文学、戏剧,总是不可避免的转向时局政治,再加上泽辉那会儿在报社工作,时常带来一些新的消息,对于某一派当权者的不满几乎是星火燎原,迅速在学社内铺张开来。

在众人当中,徐泽辉并不是呼声最响的人,陈述消息时往往也是最冷静的那个,甚至还时常扮演着安抚者的角色,以平息那些过于愤懑、不够理智的声音。可蔡淇心里再明白不过,六哥看上去冷静,事实上决心比谁都要坚定。

最明显的是他找玉枳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以至于被家中误解,断了他的生活费。玉枳出身于长三书寓,祖辈是落魄了的官宦人家,虽流落风尘,却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在当时颇有些名声。后来随着长三书寓的破落,她的生意大不如前,也接触到了社会上的各色人,这其中就有泽辉。或许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互怜惜,或许是泽辉和她之前认识的所有轻浮放浪的男子都大不相同,玉枳给泽辉透露了不少关键的消息,甚至还有些陈年的证据。

蔡淇也在一次饭局上见过玉枳,泽辉介绍他俩认识,他规规矩矩地上前叫玉枳姐姐,却几乎没敢抬头正眼望上她一眼。在蔡淇的印象里,那顿饭几乎没见谁动过筷子,多数时候都是六哥和玉枳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周围的一众人时常作出惊愕的神态,他全程听得云里雾里,一顿饭下来也没捋清事情的原貌,反倒是饭店里烧得过分热的地龙让他有些冒汗。

局散了以后走出饭店,灌进领子里的寒风冻得他一激灵,他也因此说错了话。他看着正和玉枳挽着手准备一同返回住处的泽辉,问了一句。

“六哥,你不回去找敏辉吗?”

 

那之后江南学社的聚会几乎比之前任何一段时间都要频繁,蔡淇去得次数倒不多,那些过分严肃的秘密他总是听不太懂,尽管之前也差不多如此,但总还有敏辉陪着他,在一片愤慨激昂的声讨里和他小声讨论着学校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电影院又在放些什么片子。现在敏辉不在,他一个人夹在哥哥们中间,插不上话又听不太懂,总觉得闷得慌。

等到蔡淇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是“虚构之春”见报的时候了。

徐泽辉一早做好了打算,提前买通好看门的大爷,夜里偷偷去印刷厂替换了原稿,将他亲笔写的,以“虚构之春”为题名,揭露当权者劣迹的文章覆了上去。等到报社里意识到原稿被替换,头条是“虚构之春”的报纸已经流传到大街小巷上去,正准备找徐泽辉兴师问罪时,才发现他和报社另一名学徒已被秘密逮捕。

 

徐泽辉被带走是三月初一的傍晚,那时他和王敏辉已经有一个月未见,最后一次见面,敏辉还在因为他和玉枳的流言有些小小的赌气,一直等着他自己来解释清楚,谁知道他那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没有顾上,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那天傍晚,王敏辉才给学生们上完课,收拾了东西离开学校,回家的途中遇到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贩,远远飘来香甜的味道,下意识想到徐泽辉喜欢,心想算了,懒得和他置气了,便上前询价,买了一袋,捧在手里还热乎乎的。一抬头却看到夕阳如残血一般,挂在天边,恍得他睁不开眼。那天晚上他闭上眼,糖炒栗子的香甜已经闻不到,那一轮血红的夕阳倒是在黑暗中,徘徊不去。


第二天一早,王敏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来人是他和泽辉的师兄,也是学社中人员,来通知他,泽辉被捕了。王敏辉听到消息的时候,愣了很久,直到师兄开口说他还有事,先走一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诫他不要惊慌、不要急躁的时候,王敏辉才匆忙道谢,开口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关上门之后,王敏辉看着还摆在茶几上、早已凉透了的糖炒栗子,没有忍住,淌下两行眼泪。

 

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大,逐渐变得难以收拾,已经远超他们先前能预想到的最坏结果。当局并没有迫于舆论压力而释放泽辉,反倒是变本加厉,连他们的学校都一同受了波及,只因为这是泽辉的母校,也是江南学社所在的阵地。学校里常出现一些神色冷峻、身份不明的人,时不时有学生和老师莫名其妙地消失,互相检举的风气越来越严重,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王敏辉在那段时间里,不能说不惶惑,只是没有绝大多数人那么严重而已。他几乎默认了自己一定会被带走,不过是早晚的事,学社中已有不少人被殃及,他和泽辉的关系虽未真正摆在台面上过,却也从没有刻意隐蔽,那些人若要怀疑,第一个就会怀疑到他头上。监牢中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可他一想到他和泽辉快两个月没见了,上回见还在和他赌气,如今却剩他一个人熬着。一想到泽辉受的苦,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那段时间,王敏辉总是在收拾东西,家中、教室、学校琴房。他并不是一个有收集癖好的人,这些年也没添置过什么特别的家私,宝贝的无非是他那些琴谱、书籍,以及和徐泽辉这多年来的通信。就是这些简单的东西,他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好多遍,总觉得不放心,最终决定把一小部分琴谱和书籍转移到挚友家中,剩下的亲手烧掉,以免留下任何把柄、给人诬陷。

王敏辉将书和琴谱送到友人家中,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倒春寒的日子,客厅里点着小蜂窝炉,将熄未熄的样子,他和泽辉自中学时期的信件整齐地码在茶几上,王敏辉逐一展开,看着他俩的笔迹从稚嫩到飞扬,从十几岁时可以长篇大论谈论一切,字里行间中隐隐夹杂着爱意,到近些年简化为寥寥数语,信纸上留下大片空白,中心思想总无外乎“平安勿念”。

他一封一封地看过去,觉得那些话是如此烂熟,换作从前,他只会觉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此时却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直到他狠下了心把第一封信扔进火里,看着卷起的火舌将信纸蚕食干净,连带着他俩这些年的青春一同化灰。他也是在那一刻意识到,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在这一晚被燃尽了。

 

就在江南学社的众人日夜悬心,敏辉是否已经被带走的时候,当局者视察学校的消息传来,学校高层不顾学生意见,只想在乱世之中苟活下去,不惜名节,纷纷摆出一副谄媚的样子,不仅安排了学生献花,甚至还准备安排一场庆典来迎接这些人。王敏辉作为学校音乐科的教师,自然也收到了通知。

上面来通知他的时候,是一位老领导单独叫了他去,郑重其事嘱咐他的样子,让他觉得不免有些好笑,这不就是摆明要折辱他吗,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他的爱人正忍受着牢狱之灾,始作俑者在外面喝令他来领唱这首赞歌,看他被迫为蝼蚁、为鱼肉,势必要将他的尊严践踏在铁蹄之下。

敏辉要作为当天领唱的消息传开的时候,他身边的不少朋友一度十分忧心,怕他一时气急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他们的学长,同时也是江南学社一员的张智涵,几乎是一听到消息便赶来了,拉着王敏辉的袖子将他带到僻静处,开口便是近乎恳求的嘱咐。

“我知道你一定生气,但别冲动,实在不行今夜就托病离开上海,千万不能硬碰硬,泽辉已经出事了,你绝对不能再出事。”

类似这样的话张智涵说了许多,王敏辉一直找不到插嘴的间隙,最后无奈地打断他。

“智涵哥,没事的,我不会做什么过激的事情的,你放心好了。”

这样的话竟是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几遍,张智涵才勉强信了,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要做什么千万要记得和我说,不许瞒着我。”

 

那几日王敏辉一直带着学生们排练、合乐。其中不乏有血性的学生跳出来质疑,说老师怎可为奸贼而歌,挚友尚在狱中,不为其伸冤求救,竟然还能心安理得的站在这里唱赞歌。后面的话说得远比这更难听,王敏辉坐在琴凳上回过头去,眼神如湖水、如月光,平静地凝视着激愤的学生,等到他说完了,便合上乐谱,站起身来,说今天的排练先到这儿,大家别忘了,还是最初嘱咐你们的那样,视察当天第一首曲子是我的独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出声。

视察的前夜王敏辉早早放了学生们回去,将抽屉最底层的一张谱子抽了出来,夹在一本厚书中间,往家里走去。那会儿天气已经回暖,正是和暖柔和的黄昏,王敏辉夹着那一本书,却觉得有千斤重似的,坠得他手都酸了。他看着又是那半轮如残血一般的夕阳,在心里默念,泽辉,但愿明天我能功成,我能做的从来也不多,这一次,就算是为了你,也要勇敢一回。

 

迎接视察的仪式在学校礼堂举行。王敏辉并没有按盛大活动的惯例穿西服打领带,只是脱去上课时穿的外套,露出里面陈年的白衬衫和洗得有些泛白的黑裤子,素净的样子看不出是老师,倒像是十七八岁的学生。

仪式开始前,王敏辉站在侧幕处朝台下张望,年轻的少男少女们整齐地坐在台下,一改往常的喧哗热闹,大多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漂浮在礼堂上空的是一片死寂。他扫过人群,在第二排的角落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蔡淇。尽管前两天王敏辉已经叮嘱过他,今天下了课就早早回家,不要来礼堂,可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前面几个节目进行得顺利,歌台舞榭、好不热闹,台下却静默得让人恨不得昏睡,每个节目结束后没有欢呼声,只有例行的、黑压压的掌声。王敏辉看着后台老旧的挂钟不停摇摆,一分一秒倒数着自己上台,手心儿在冒汗,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平静。前些日子在梦中不断浮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在这一刻竟然纷纷散去了,此刻他能想到的,竟然只有泽辉。


他想到六七年前,他俩还在这里念书的时候,头一次上台演话剧,肩并肩坐在这里候场,那时候他紧张得要命,被泽辉看了出来,于是不声不响地攥紧了他的手。又想到毕业前夕,江南学社的众人最后一次聚齐在台上演话剧,那年初夏对他来讲并不好熬,因为生病的缘故,他瘦得厉害,从前的皮带往后面扎了两个孔,两边脸颊明显的塌了下去,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在那出戏里只演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大多数时间都在侧幕看着作为主演的徐泽辉。

演到最后一场,他和徐泽辉照旧站在舞台的最左和最右,只是他没想到,那天徐泽辉会跨越整个舞台来找他。他遥遥看着徐泽辉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带着勇敢、热泪和满腔爱意,朝他越走越快,直到自己张开了双臂,稳稳地将他拥入怀中。

那也是他们第一次在人前、光明正大地拥抱,王敏辉想,那大概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在王敏辉出神回忆的间隙里,有个怯生生的女孩子过来打断了他,提醒他要上台了。他点了点头,谢过对方,拂了一拂身上的灰尘,往台上走去,期间叮嘱两个负责主持的学生,不必报幕,等待会儿一曲终了,他自己来介绍就好。

他上台后没有言语,只是朝台下鞠了一躬,便坐到钢琴边,双手抚上琴键的时候,如流水般的琴声流淌出来。因为准备的仓促,再加上是他偷偷写下来的曲子,在此之前他也担心过是否能完整流畅地演奏下来,可今日却仿佛冥冥之中如有神助,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曲调从一开始的和缓哀伤,逐渐变成天边绚烂的晚霞,一切美好事物的燔祭,有如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个黄昏,将未尽的渴望、痛苦与爱意化作舒卷的火烧云,撕扯了漫天。

直到掌声四起,王敏辉才回过神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到台前,鞠躬之后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台下,顿了一顿,开口说道。

“这首曲子名叫虚构之春,献给在座的各位,献给我的挚友。

愿我们都能盼来绝非虚构、真正的春天。”

 

“虚构之春”四个字被提起的时候,王敏辉清楚地听到台下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随之而来的是死寂,只有众多像刀子一般的目光被丢在他的身上,他变成了一个靶子,人人向他投掷利箭。

直到台下有一个年轻的学生站了起来,带头鼓掌的同时大喊了一声“好”,一时间四下惊愕,那些目光才纷纷从王敏辉的身上转移开来,转而投向观众席中间。王敏辉也朝台下看过去,他不用想也知道,那个学生是蔡淇。

后来的场面无比混乱,角落里蛰伏的警卫冲上去将蔡淇围住,周围的学生们有人声援有人逃跑,持续了两个小时的静默在此刻爆裂开来,一时间尖叫声、鸣枪声刺穿了人们的耳膜,而他在慌乱之中被学校其他老师拽下了台。

王敏辉以为自己在那天一定会被逮捕,因此好心的同事拉着他东躲西藏的时候,他摆了摆手拒绝了,他想做的事已经完成了,只是惭愧连累了蔡淇,他这样义无反顾、一头撞在枪口上,是为了自己仍在监牢中的爱人,替他发出一点声音来,可蔡淇却没理由非要卷进这场风波。

只不过事情后来的走向再一次出乎了他们的意料,那天的混乱平息之后,他和蔡淇谁也没有出事,只有学校的高层来找过他一次,大意是希望他以后能安分守己,不要挑唆其他的同事和学生,那天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蔡淇在学校里的所作所为很快传回了家中,尽管他极力隐瞒却也无济于事。尤其是他父亲,听完之后勃然大怒,手掌扬在半空中,最终虽未落在他脸上,但连一向娇惯宠溺他的母亲,这次也没有阻拦。

那也是蔡淇第一次和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冲突。他是家中独子,出生时父母经过一番打拼,家境已很是富裕,他因为有一双和母亲极其相似、柔美含情的眼睛,父亲即使有心严厉教养他,却也总是忍不住心软,从小到大成长的环境算是开明温和。

也正因如此,蔡淇在那段时间不懂,他自认为没有做错,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告诉他,做人要正直、要有良知,他此番所作所为正是依据这样的道理。他理解父母亲不忍见他受苦的爱子之心,却想不通他们为何态度如此激烈,那样子似乎是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甚至在事发后的几天里将他禁足家中,不许踏出家门半步。

直到某天夜里,他感觉面颊上有滴落的水珠,猛然惊醒过来,发现是母亲坐在他的床头,一手拢着他柔软的卷发,一手替他压着被子,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

那时候他才恍然,落在他脸上的,不是水滴,而是母亲的眼泪。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的脸色很差,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对他说,船票已经买好,国外的学校和住处都已经安排妥当,下周便送他离开上海。蔡淇看了看父亲,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母亲,或许是最近夜夜难眠,她眼下一片青黑,他印象中一向最温柔美丽的母亲,好像一夕之间便苍老了。于是他点了点头,将眼泪洒在面前的白粥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小声开口,问他父亲。

“我走之前,可以去见见我的朋友们吗?”

 

王敏辉是第一个得知蔡淇要走的人。蔡淇自从视察那天过后,就没再来过学校,今天急匆匆来琴房找他,一路奔来上气不接下气,问他究竟怎么了的时候,却哽咽了半天张不开口,王敏辉便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心下了然。

他对此甚至长舒了一口气,相比于在这片焦土和他们一样挣扎着、蹉跎着,倒不如远走高飞,至少不用担心明天是否会因言获罪、被投进大牢。可看着一周之前还坐在这里和他拌嘴耍赖的弟弟,如今将哭未哭、水汪汪的一双眼睛望着他,他忽然又心软了。他叹了口气,想着,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未发生过就好了。

 

学社的一众故交送别蔡淇是在四月十五的夜里,此时距离“虚构之春”见报足足过去了一个月,那天除了仍在监牢中的泽辉不得相见,其余人差不多都来齐了。这段时间里,学社众人为避免惹人嫌疑、再招来杀身之祸,行事都极为低调,像这样聚齐在一起饮酒谈诗,竟然是许久都未有过了。

开席之前蔡淇屡次问起,敏辉怎么还不来,我一早就告诉他了,他也答应了今晚要来的。后来蔡淇又执意等了很久,直到张智涵匆匆赶来,带来了消息,说警署临时带走了敏辉,说是有事问他。敏辉走之前也留下口信,说今晚不必等他了,明天去码头送他,绝不爽约。

那是王敏辉第一次在警署过夜,还未曾习惯这样整宿的盘问和反复重复同一个答案的精神折磨。他从警署走出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顾不上一身的疲倦,回家换了身干净衣服,便急忙赶去码头。尽管时候还早,码头却已经人潮汹涌,大船倾覆前逃生之人熙熙攘攘,王敏辉找了好一会儿,才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蔡淇。

他站在父母身边,一身棕褐色大衣,西装马甲里打了暗纹领带,远远看去,倒像是个大人了。王敏辉看他的样子,突然觉得好不习惯,好像昨天他还是十九岁,在酒桌上和一众宠爱他的师兄们耍赖不认罚酒的账、见人便调侃他和泽辉,今天便要从父亲手中接过行李,一个人漂洋过海,在他乡独自长大。

王敏辉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轻轻地将他带入自己的怀抱中,同时在他耳边小声说。

“向前看,不要回头。在外面多珍重自己。”

他能感受到蔡淇尖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有些硌得慌,蜷曲的卷发擦过他的颈窝,是蔡淇格外用力地点了点头。

最后停留在王敏辉印象中的画面,是蔡淇在几乎要将他淹没的人潮中,努力踮起脚尖,奋力向他挥手的样子。耳边到处都是道别的啜泣,只有他笑得灿烂又哀伤,让王敏辉想起他俩第一次搭上话,在夜里停摆的电车旁告别,他也是这样踮起脚尖,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蔡淇离开上海那年二十岁,踏上轮渡前还侥幸地想,他在国外待上一年半载,等到父母都消气了,他也想家了,服个软认个错,便能回来了。只是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他离开后不久,战争便更大规模地爆发,血流成河、哀鸿遍野后竭力平息,后来又有内战,等他再次踏上故土的时候,竟是接近十年后的事情了。

 



蔡淇回国后没多久就听旧友说起泽辉病重的事情。他匆匆赶往医院,却发现守在他病床前的是他的妻女。他走之后多少听说过些敏辉和泽辉之间的变故和龃龉,可对于六哥已然娶妻生子,还是着实吃了一惊。按照辈分和规矩,泽辉是他的远房表哥,他应该叫泽辉的妻子一声“六嫂”,可他不知道怎么,张了半天的嘴,到最后也没有叫出口。

后来他再去医院探望,又见到了玉枳。蔡淇惊讶于竟然能在这样的场合见到玉枳,倒是后来玉枳认出他来,将他拉到外面解释给他听,是泽辉的妻子找她来的,因着此番实在凶险,她不愿泽辉抱憾。说到抱憾,玉枳苦笑了一下,说泽辉好本事,瞒得这样好,竟让她相信那个人是我。真要全了他的心愿,有一个人才是他一定想见的。

蔡淇一下子反应过来,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说,让我想想。

 

王敏辉在学校外面再次见到蔡淇的时候,不免有些惊讶。他们有很多年没再见了,自从蔡淇被送到国外,除了偶尔寄回来的书信和最艰难那年他雪中送炭寄来的物资外,这些年并未有什么音讯。不过虽然过去了六七年,蔡淇在样貌上的变化却不大,王敏辉隔着马路便一眼认出了他。他看上去成熟了一点,以前总是乱蓬蓬的长卷发剪去了大半,花里胡哨的衬衫被浅米色的大衣替代,一向甜美狡黠的眼睛竟也沉静下来。

王敏辉没急着问他的来意,只说天不早了,肚子也饿了吧,带他拐进了学校旁边的弄堂里,往他们以前常去的面馆走去。这些年时象大变,许多地方的面貌早已翻天覆地,这一爿小小的面馆竟从乱世之中苟且活了下来,简直是奇迹。

那是他们都还在学校的时候,俩人一个上完课、一个给人上完课,便会来这儿,尤其在冬日里,一碗热面下肚,人也跟着暖和了起来,有时赶上泽辉不忙,便来和他俩一起,从好远之外的报社赶过来,只为了这一碗面,甚至和敏辉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吃过之后便又匆匆赶了回去。

 

进了店门,王敏辉按从前的习惯点了两碗面和几样小菜,付过钱后坐在蔡淇对面,正想着和他寒暄两句什么,没想到他单刀直入,没有含糊。

他说,“我来是为了泽辉。”

王敏辉没有接话,直到面已经端上了桌,滚滚热气氤氲在他俩中间,下了课来吃面的学生越来越多,原本安静的店面也热闹起来,他才淡淡地开口。

“你不会不知道,我俩很多年不联系了吧。”

“我知道,但他过几日便要手术了,你要去吗?”

蔡淇讲这些话时语速很快,说完便低下头去,心虚的样子像犯了错的孩子,或许他也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打碎人家平静的生活、揭开人家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无论有什么缘故,总是不道德的。可即使在片刻的眼神交汇中,他还是看到了,王敏辉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又收拾好了面色,重新开口。

“医院和病房号告诉我。”

蔡淇惊讶于他答复的这样痛快,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听见牙齿打颤的窸窣声,他抬起了头,看到坐在他对面的王敏辉,几乎是难以受控地在发抖,他说。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吗?”。

  

那晚王敏辉回到家中,难得没有煎熬便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还是十年前的光景,他听见大火燃烧的声音、听见头顶上飞机的轰鸣,不知道是哪儿的轰炸引起了火灾,街头都是匆忙逃跑的人,母亲呼唤走失的孩子的声音,警察呵斥人群的声音,全都嘈杂的混作一团。只有他,似乎和这个混乱的世界脱节了,孤零零一个站在学校门口,任由人海在他面前如烧开的海水一般沸腾翻涌。

后来他听到人海中有人喊他的名字,智涵、蔡淇,还有当年他的许多朋友…他们喊他快过来,别在原地站着了,他也应着他们,试图挪动脚步,却发现脚下像被钉了钉子一样,动弹不得。于是他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离他远去。

最后一个喊他名字的人,声音比前面每一个都更真切,“敏辉、敏辉”,那个人就只是喊他的名字,此外什么都没说,直到嗓子都喊哑了,像泣血的鸟、找不到家的孩子,那样痛彻心扉、又无可奈何。

可他偏偏就是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想不起声音的主人是谁。他试图踮起脚尖,一开始只有一两个高个子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后来挡在他面前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变成了人山人海,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的,推不开、跨不过。

他绝望得犹如溺水者,大口呼吸着,张开口却发现,原来早已被灌了满腔满腑的海水。

 

于是他醒了。在巨大的惶惑与恐慌中,猛地惊醒过来。他习惯性地去摸枕头边上的手表,却摸到一片濡湿。他打开床头的灯,看清了手表,才过十二点,那个让他冷汗浸透了一身衣裳、难耐得像是一辈子那样长的梦,原来半宿都不到。就好像他和徐泽辉之间,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种种,原来还不到半生。

 

按照长久以来的惯例,这样醒来之后恐怕是不能再睡着了,反倒也就不挣扎着再次入睡,永远在半梦半醒间徘徊的感觉,甚至比睁眼到天明更要折磨。他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开始仔细回想这个不寻常的梦。

他醒来以后,第一秒就意识到他梦到的是谁。

他有好久没有梦到过那个人了,不像前些年,他几乎夜夜光顾,不过梦里的他们几乎从不愉快就是了,不是争吵、就是冷战,他总是气急败坏地诘问徐泽辉当年为何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而徐泽辉总是留给他一个冷峻的背影,从来没有回过头来给他一个答案。这样的梦他反复的做,但从没有哪次像今天一样,是徐泽辉那么竭力的、一声一声的在喊他的名字。 他又想到梦里那沙哑的声音,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听着不如少年时清亮,只是语调熟悉,他从十五岁初识时便这么叫他,“敏辉,敏辉”,他这样喊了多少年,他便也应了多少次。

可为何偏偏梦里就是想不起来,想到头痛欲裂、泪流满面,也没能想起他来。王敏辉想,或许是潜意识里已将回避他视作一种习惯,就像人天生懂得回避痛觉。因为经年累月的和这些回忆纠缠着、磨合着,时间就这样过去,像是蚌壳里生出珍珠一样,磨得他生疼,却在无知无觉间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王敏辉第二天一早去了医院。医院离他的住所不远,于是他决定走过去。只是才出了门没几分钟,不巧的下起雨来。也不是瓢泼大雨,是南方深秋常见的那种秋雨,淅淅沥沥的,却冷到骨头缝里。他没带伞,衣裳也穿得单薄,想了想又实在懒得掉头回去,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他费了些力气才做了这个决定,现在掉头回去,岂不是又要打退堂鼓了。

于是他就这样,在秋风中冷得牙齿打颤,却仍旧以不是很快的速度往医院走去。等他站到医院的楼下,外面的风衣已经湿透了。

 

他在病房门前迟疑了两秒,最终推开了门。或许是阴雨天的缘故,人也跟着昏沉,病房里静悄悄的,坐在病床前的是玉枳,见他来了,向他点了点头,走了出去。病床前仅有的一把椅子空了下来,王敏辉走上前去,坐了下来。一低头,看见那人病弱的容貌。

他们有些年没这样面对面相见了。相比于他和蔡淇这些年间,容貌几乎没有大的变化,顶多是少了几分年轻时的意气,徐泽辉的苍老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在王敏辉的印象里,他一向是浓黑的头发、眉毛和鬓角,如今竟也有了白发。他比年轻时瘦了太多,不知是不是这些年劳心劳神,再加上被心疾折磨的缘故。

王敏辉在那一刻心里苦得近乎要笑出来,一种自嘲的、几乎要流下辛辣酸涩的泪水的笑。他想,不是你当年发请柬给我,邀我参加婚礼了,如今再见怎么弄成这幅样子。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没忍住去覆上他遍布针孔、青筋凸起的手,指腹无意间摩挲过他虎口处积年的茧子,原来这些年沧海变桑田,这双握过他的手却没变过。

 

徐泽辉醒来以后,看到床头坐着的人,愣了几秒。随后下意识地遮了一下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开口。

“想不到再见你竟是这幅鬼样子…”。

他那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好像他早知道王敏辉要来,隔在他们中间的,不是这数年间的分离,而只是长途旅行一趟,推开了他们早年间同住时的家门。王敏辉接不上他的话,只想把还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抽走,却被徐泽辉眼疾手快地一把反握过来。

他说,“敏辉,不要走”。

 

于是王敏辉便真的没有走,代替他忙于照顾老人和幼子的妻子,晚上留在医院守夜,直到手术前夕。最初两日,王敏辉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一是他此前从未照顾过病人,如今骤然要他看顾重病的旧爱,难免惊慌失措。按理来讲是他来照顾泽辉,可有不少时候,反倒是躺在病床上的泽辉轻声细语地指点他,告诉他这些琐事要怎么做。

不过好在他学的很快,再往后泽辉的状态略微安定下来,他应付起来也就更得心应手。病房的空间不大,入了夜,只剩下他和泽辉两人,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虽有意躲避,大多数时间里却也无处可逃。除了拿药、换输液瓶,陪着他去检查外,王敏辉一般就坐在病床前不远的椅子上,盯着他带来的某一本书出神。

那天夜里也是一样,他自知在这样的环境中是不可能看得进书的,便随手翻开了一页,任由思绪飘扬,来打发这漫漫长夜。他这样出神了不知多久,被徐泽辉突然开口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别看书了,去睡会儿吧。”

王敏辉抬起头来,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泽辉,斜斜倚着床头,在一盏昏黄的台灯下,目光柔和地望向自己。王敏辉摇了摇头,说我不困,你安心躺下就是。

徐泽辉看他一脸正色的模样,觉得可爱得很,原本没打算拆穿他来着,可这会儿看他这样子,实在是忍不住想要逗他两句。

“可是你书都拿反了呀。”


王敏辉定睛一看,书果然是反的,他一时间羞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抬头,发现徐泽辉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望向他,只是眼中笑意更浓,显然是预谋好了要调笑他。

那一刻,王敏辉再抬头,几乎恍惚了,好像他们如今不是三十六七岁,而是十六七岁,还在念中学的俩人在大考前一起去图书馆复习,阳光充足的午后,他瞌睡的像只小猫,支着手肘,对着乏味的历史课本,头一点一点的,坐在他旁边的泽辉不知道悄悄观察了他多久,终于看不下去,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逗他说,“看你这么难受,不如干脆趴下睡吧。”

 

后来徐泽辉拍了拍自己的床沿,意思是让他过来坐,王敏辉合上书,站起身来,踌躇了几秒,对上徐泽辉那样期盼的目光,最终还是妥协了,小心翼翼地紧挨着床沿坐下。徐泽辉斜靠着床头,而他背坐在床沿儿上,俩人并没有眼神交汇的机会,就以这样亲密又生疏的姿势,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月前一位十几年前教过他俩的老先生过世了,也比如念大学时他俩常去的咖啡馆被转让了出去,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变化,杏仁蛋糕却再也不是从前的味道了。

夜里静悄悄的,窗外的风声、输液瓶的点滴声清晰可闻,他俩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一人说话,另一人便静静地听着,讲完以后很久可能才有一点回应,但却不会有人觉得尴尬,毕竟十几年前他俩便是这样讲话。

他们所谈的大都是生活里的琐事,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当年的种种,稍有一点征兆便立刻绕开话题,一时间的氛围倒也算恬淡宁和。远远看上去,不像是相互亏欠的旧爱,更像是相识了多年的老友。这样的平静最终被王敏辉的一句问话打破。他依旧背坐在床沿上,一双修长的、如青葱般纤细干净的手指绞在一起,沉吟了良久,最终斟酌着开口。

“我见过你女儿了,模样很像你,很可爱。”

徐泽辉大概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两秒,也很快接过他的话,说女儿确实很乖,算是这些年来最大的慰藉。

他的话音落下,大片的沉默在他俩中间弥散开来,就在王敏辉以为,这场夜谈就要到此为止,今夜他们谁都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感觉到徐泽辉从背后拥住了他,用还扎着针管的手覆上他凸出的肋骨,下巴凑近他的肩膀,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耳边。那一刻他紧张得甚至忘了呼吸。

“敏辉,你呢,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呢。”

 

终于捱到手术的前夜,王敏辉从病房中出来,独自蹲在医院的走廊里,穿堂而过的风将他的手吹得冰凉。他已经熬了好几天,眼里的红血丝明显得惊人,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可他似乎又习惯了,这些年和失眠相处下来,对此他早已有了十足的经验,甚至相比于梦魇,总有个甩不掉的黑影子在他身后徘徊不去,只能一个人在黑暗里猛坐起来,四顾茫然,连无法入眠也变成一种恩赐。

他想的是明天之后的日子要怎样办。最坏的结果是手术失败,他大概要帮他的遗孀周全葬礼,照顾他尚且年幼的孩子,宽慰他垂垂老矣的双亲,等到他把作为挚交知己能做的一切都做尽以后,再来正视自己汩汩流血、终生无法愈合的伤口。到了那个时候,想必失眠的痛苦会以更穷凶恶极的姿态来折磨他。

往好了想,那自然是手术成功。可他病愈以后,自己也没理由再留在他身边,他有妻有女,总不能装着若无其事做回多年挚友。只做朋友这样单纯的关系,哪怕是他们十六七岁时几乎就不可能了,更何况是现在。他不愿这份感情在虚伪、背德的角落里苟且偷生,如果做不成光明正大的爱人,那他宁可不要。

想到这儿,王敏辉头一次地想要流泪。

经年的分别、以这样的境况重逢,见他被病痛折磨时恨不能代他受苦,这些时候他都没有哭。他对于生活自始而终有种钝感,少时来源于他的晚熟与心底的不安,明明对很多事情洞若观火,却从不肯亮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怕太锋利会伤人伤己;后来经历风和雨,这种钝感来源于被钝刀子切割久了的自我保护,哪怕只是凭借着惯性生活下去,也有无法逃避的痛苦,他哪里敢捡起了敏锐的感官。

可现在呢,摆在他面前的,是他无法用任何借口糊弄过去的,明天之后,他和泽辉,不是生离就是死别。他是一向以最柔顺的态度来对待生活的人,除去那次豁出命去放手一搏,他从来都是给什么便接下什么。那也是他头一次憎恨起生活来。

 

他在走廊中蹲了许久,直到腿都麻了,试图重新站起来的时候,竟是没能支撑住,一个踉跄扑向了地面,好在身后的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捞起,才没有让他双膝落地。站在他背后的是徐泽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在他身后,站了好久。

王敏辉没想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会被徐泽辉全然看在眼里。泽辉明日就要手术,他不愿再平添他心中的惊惧,这两日在他面前一直尽力维持着乐观轻松的神色,没想到千里之堤溃于蚁泬,竟然在这儿露了馅。

王敏辉被捞起来以后,下意识地转身掩面,只是没想到徐泽辉执拗地跟着他一同转了过来,直视他的眼睛,把他盖在脸上的手轻轻放下,伸手替他抹去了满脸的泪水。

“是害怕了吗?”

王敏辉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徐泽辉看着他那惊惶的样子,犹如淋湿了的小麻雀,湿漉漉的羽翼往下滴落着雨水,在风中雨中不住的发抖,心疼地不忍多看一眼,牵着他的手腕,将他领回了病房里。两人肩并肩在病床上坐下,徐泽辉攥着他在外面吹得冰凉的手,用掌心一点一点地磨蹭着,想要以此来给他一点儿存在的实感。

“别怕,敏辉。在此之前我还能见到你,我很知足了。”

 

他们俩不知道在黑暗中静坐了多久,最终还是徐泽辉站起身来,掀开了被子。王敏辉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立刻低着头拒绝了。

尽管这几天相处下来,确实不像他初来时那样尴尬了,这些天徐泽辉有时候会和他产生一些肢体接触,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比如交缠的手指,顺手揽过肩膀,甚至在静默无言的夜里从背后环住他,他都默许了,可这不代表他能接受现在和徐泽辉挤在只有那么一点宽的病床上,这对他来讲,还是太超过了。

“害羞什么,以前又不是没有这样睡过。”徐泽辉过来拽他的手腕,将他按在了床上。

现在和以前能一样吗,王敏辉在那一秒忍不住腹诽,却没有说出口。按道理来讲,他俩以前确实挤在过一张病床上过夜,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会儿是毕业前夕,他因为免疫系统出了问题,不断的生病,最严重时甚至要在医院过夜打点滴,徐泽辉有大戏要排,无论怎么说都还是放心不下,每天下了排练便匆匆赶来医院,陪他打一宿的点滴,早上送他回了宿舍,站在楼下望着他上楼以后,又回去接着排练。几日下来,眼睛熬得通红。

王敏辉舍不得看他那样子,劝他回去,自己不过是夜里打个点滴,不用他来陪,徐泽辉每次都笑着说好,明天不来了,第二天傍晚又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医院,有时候还不忘打包了食堂他爱吃的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王敏辉实在看不下去,便让他凑合着过来一起睡。那会儿羞涩难耐、觉得太超过了的人还是徐泽辉,是王敏辉难得的坚持,徐泽辉才不得已过去躺下。

两个一米八以上的男人,挤在还没有两臂宽的病床上,远看实在是有些诡异,俩人因为害怕一翻身便会掉下去,只能面对面侧卧着,温热的鼻息都扑在对方脸上,因为实在是离得太近,一呼吸,满腔满腹都是他身上的味道,想到这里,王敏辉一下子脸红了。不过好在徐泽辉折腾了这么些天,片刻之间就睡熟了。于是只剩下王敏辉一个人醒着,望着近在咫尺、睡得毫不设防的爱人,没有忍住,轻轻凑了过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真正和徐泽辉再次挤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的时候,王敏辉心跳得很快,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只是他太久没和人这样亲密地处在一个空间了。自从“虚构之春”过去了很久,尤其是在他得知徐泽辉已经娶妻生子以后,他不是没有试着和别人重新开始过。

那时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自然不会要求情人像十七八岁时那样浓情蜜意,对方是医生,在某一次他送突然生病的学生去医院时偶然相识,几乎没经过漫长的试探心意的过程,互留了联系方式后,便心照不宣地算是开始交往。

日子久了,两人真正熟悉起来,王敏辉得知他家境殷实,待人却十分平易,从未见他出入声色场合,没有想象中富家公子的放浪做派,连约会都一向素朴。往往是他拎了两瓶好酒,到敏辉家里听他弹琴唱歌,偶尔谈天说地,喝到微醺便礼貌告辞,说下回再见。也因为这个缘故,王敏辉自己几乎滴酒不沾,柜橱中却总有一套喝酒的杯子。


唯一一次例外,是那年的西历情人节,外面下了鹅毛大雪,夜路泥泞难行,王敏辉抱着膝头坐在壁炉边等了好久,本以为他来不了了,换了一身柔软的睡衣正准备去睡,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原来是对方带着一大捧娇艳的玫瑰和酒踏雪而来,不知是在雪中走了多久,头发、衣领上沾满是湿凌凌的碎雪。

王敏辉急忙把人让进了屋,踮着脚替他拍打发梢上的雪,却被猝不及防地拥了满怀。那一秒王敏辉有些愣住了,他印象中,已经很久没人抱过他了,他最终也没有挣扎,而是放下手臂,将下巴凑了过去,抵上对方宽厚的肩头。

那晚的雪始终没有停,王敏辉觉得于情于理都该开口留对方过夜,可话真正说出了口,他才意识到有些难办。这一间小小的住处,只有一间卧房,他们交往了有半年,这会儿谁出去睡客厅都不大好看。他自认为并非是过分保守的人,此前虽只和一人交往过,却也同居了好久,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会儿为何会这样别扭,却还是牵着对方的手,将他带进了卧室。

 

他们各自平躺在床的一边,中间默契地隔开一点距离,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楚河汉界横在他俩中间。或许是天太冷了,也或许是第一次同床共枕,都有些拘谨,并没有想象中潮热的情欲席卷而来,取而代之的是广阔海面上无风无雨的平静。不久之后,对方的呼吸声逐渐悠长,像是睡沉了。王敏辉这些年总是睡不好,一个人睡的时候尚且要煎熬好久,更何况现在身边还睡着别人。大约是凌晨三四点钟,他在昏昏沉沉中做了个梦。

梦里是徐泽辉。不知道他从哪儿来,贸然推开了他现在身处的这间卧房的门,神色冷清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拽着他的手腕就往外带。王敏辉在那一刻感到困惑,但更多是愤怒,奋力想要甩开攥着他手腕的那双手,却无论怎样用力都挣脱不开,焦灼和气愤之中,他扭过头去质问徐泽辉,“你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带你回家啊。”

徐泽辉的语气是那样理所当然,甚至还带着一点愠怒,仿佛是做错了事的人是他自己。王敏辉被这样的态度给激怒了,他终于甩开了徐泽辉的手,正准备开口辩驳,说清醒点,这儿是我的家,我们分开这么多年了,不要再来干扰我的生活了。话还没说出口,他便醒了。

 

王敏辉醒来以后,在梦中感受到的愤怒依旧久久无法褪去。他那一刻很想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大声喊叫,把梦中的徐泽辉揪出来,和他吵个分明。可事实上是他面对着黑暗,身边是酣睡的枕边人,眼前是一片虚无和寂静,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毫无声息。

那也是王敏辉第一次怨怼徐泽辉。

此前他在为“虚构之春”放手一搏,因此日夜受人监视恐吓,落下了失眠的毛病,徐泽辉却妥协下来、背叛他的时候,他没有恨他;那之后得知徐泽辉结婚生子,远远看着算是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他还在一个人忍受着失眠的折磨的时候,他也没有恨过他。毕竟“虚构之春”的谱子是他自己写的,那天也是他自作主张要出这个头,至于后来泽辉变节,想必他一定有他的万不得已。

王敏辉一直觉得,他俩虽然止步于此,但在此之前的近十年里,徐泽辉对他的好也不是假的。他明白徐泽辉已经在他的心上烙下印子,可能这一生都没法抹去,他后来学会了与这块烙痕和谐共处,只是没有想到,他费了那么大力气,好不容易试着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徐泽辉会跳出来叫嚣着阻拦他。

 

那天夜里,王敏辉实实在在地气了很久,却又碍于枕边有人,连辗转反侧都不敢,只能在黑暗中咬紧了下唇,眼前又浮现出梦中景象,气着气着,竟弄得自己满脸是泪。

那天过了没多久,还未等到天气回暖,王敏辉突然提了分手。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很惭愧,尤其是在对方格外温柔地询问他,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高兴了的时候,他羞愧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你没有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不配被人爱了。

对方见一向恬淡安静的他难得那样失态,大致也猜出了几分缘故,出于善意没有多问。于是这场维系了半年,一直以来完好无缺的感情,就在那一天,一下子被摔碎了。那之后,王敏辉再没有试着和任何人重新开始一段感情,直到今天。

 

王敏辉在徐泽辉怀里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因为病床实在太过狭窄,两人只好维持着这样相拥的姿势,才不至于滚落床下,一夜下来,谁也不敢动弹,醒来以后,四肢酸麻,身上也是汗津津的。又因为靠的太近,王敏辉一下子就闻到了徐泽辉身上的气味,却不是曾经作为他的枕边人,他熟悉的味道。他现在所用的皂角、崭新的病服布料、医院的消毒水,甚至还有经年累月的病痛带来的衰败,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让王敏辉一下子从半梦半醒中清明过来,感觉眼前抱着他的人,忽然遥远了起来。

可即便如此,王敏辉还是没有忍住,将面颊凑了过去,紧紧贴上了他枯瘦的胸膛。

 

手术进行地很顺利。王敏辉在徐泽辉麻药醒来之前便离开了医院,再一次以毫不迟疑的姿态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仿佛那一夜的缱绻眷恋,不过是大梦一场。徐泽辉对此并不意外,敏辉一向是正人君子、高风亮节,在道德上没有任何一点儿瑕疵可言。他有时候深爱他这样好、这样体恤,有时候却也恨他这么好,这么不声不响地便离开了,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却只和他共苦,从未和他同甘。甚至连之后他们毕业十年的同学会都没有露面。

也是在那场同学会上,有人随口问起徐泽辉,“不知道敏辉近况如何,成家了吗?今天他没来真可惜,也不知道这些年他的酒量是否见长了。”

徐泽辉笑了笑,想了一下该如何作答。

“他啊,还是老样子,你知道的…他总是,有点儿孤单。至于喝酒,下次我约他出来试一试,我猜他是没有长进的。”

 

自那年徐泽辉生病,王敏辉陪他到手术前,往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了。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王敏辉依旧在学校里教书,性格相比年轻时倒是更恬淡平和了,其间搬过一次家,几乎耗尽了毕生积蓄,买下了他二十几岁时和徐泽辉短暂同居时住的那间公寓。那之后,便是家和学校两点一线,越发不爱出门了。

徐泽辉的生活也差不太多,退休之前一直踏实地工作,尽可能给予妻女安定富足的生活,尽到了作为丈夫也是父亲的责任。有时候也会喊蔡淇来家里吃饭,一般是他亲自下厨,几样小菜,两杯浊酒,俩人能坐在院子里聊到天明。他们聊的话题不外乎就那些,最后总会转到一个人身上。

到了后来,几乎不用徐泽辉开口,蔡淇便会老老实实地将王敏辉的近况讲给他听。除了偶然生病、搬家这样的大事,到后来连他近来收了学生、毕业典礼上领唱了校歌、前夜去江畔散了步这样的琐事都要细细道来。

蔡淇最初不解,他讲这些细细碎碎、并没有什么意义的生活片段时,六哥听得那样入迷,有时他话音落下了好久,看六哥的样子,似乎是还在咀嚼回味他刚才说的话,既然如此思念,为何不干脆勇敢一点。他们年轻时经历了那么多风和雨,如今倒畏首畏尾起来了。

直到后来某年除夕,蔡淇提了两瓶酒过去找王敏辉,说是来给师哥拜年、顺带蹭饭,王敏辉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笑着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拜年,分明是来我这儿当间谍来了。”蔡淇听了这话,心中讶异,面上却还在装傻,说我不管什么间谍不间谍的,大过年的,总不能赶我走吧。

王敏辉一向是不大饮酒的,烧好了菜之后便坐下来看着蔡淇喝酒。或许是一时间没了对饮的人,蔡淇那天喝得有些上头,酒后一些轻易不说出口的话,趁着外面爆竹喧闹,也说出了口。

“敏辉,你明知道是泽辉让我来的,你就真的不想问问他最近怎样吗?”

蔡淇借着酒劲大胆说了这话,见王敏辉望着窗外盛放的烟花没有答话,自觉失言,刚想要开口找补,没想到王敏辉沉默了两秒以后,悠悠地开了口。

“我还用问吗?”

蔡淇一时不解他话里的意思,歪着头问他,“什么?”

“他要是不好,你绝对第一时间冲上来告诉我。没有消息,便是很好。你说是不是?”

王敏辉说这话时,含着笑意直直望向蔡淇。反倒是蔡淇被看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青涩的样子竟与二十来岁时无异。也是在那一晚,蔡淇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有些感情,看着遥遥远去了,却完好的留在了心里。

 

徐泽辉五十岁那年,以身体原因为由,提前办了内退,生活真正闲散下来。也就是那一年,女儿年满十八,他们夫妻决定将女儿送到国外念书。送走女儿,从机场驱车回来的路上,等红灯的时候徐泽辉突然长舒了一口气,副驾驶上眼泪还未擦干的妻子打量他一眼,开口打趣他。

“看来你这是早就盼着女儿走啊”。

徐泽辉摇摇头,笑说也不是。女儿自幼时起便体贴懂事,尽管那时候家中窘迫,带给他的从来也都是欢愉,几乎没让他操过心,作为父亲,他不可谓不欣慰。只是感慨,不过是又完成了人生中的一项重责。

 

他回想自己年轻时作为家中独子,不是没有反叛过父亲的威权,拒绝按照他从小被期许的模样长大,费尽千辛万苦以为就要做到了,却无法不在母亲的病床前心软,功亏一篑,做了孝子。后来索性顺了家里的意,有了妻女,要承担丈夫也是父亲的责任,他几乎是没有迟疑地便改掉了年轻时的飞扬与锋利,变得谨慎而沉默。

认识他的同学都说,很难相信现在这个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的中年男人,和当年那个在报上发文章针砭时弊、即使明天就被逮捕,今天也要站出来的泽辉是同一个人。后来这些话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听完之后不气反笑,说一把年纪了,总该有点长进,不可能一直像个愣头青一样。

此时他已年逾半百,反观自己这一路走来,感慨这是处处受人辖制、试图反叛却没有一次不半途而废的一生。可即使如此,这也是他费尽了全力周全来的,很多事他处理得或许不够圆满,但也无一不是在当时的境况下,权衡后作出的抉择,他注定无法令所有人满意,但他扪心自问,却也没有对不起谁。真要说有所亏欠,他只亏欠过一个人。

而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好久了,不仅如此,比这更可悲的是,他已经有段时日没想起过他了。

 

那段日子他独居家中,妻子因送别了女儿,一时之间难以适应,搬去了朋友家小住,偌大的房子里剩下他一个人,独处的寂寞不免让他想到一些更久远的事情。大概是他结婚前不久,张智涵曾来找过他。

自他出狱后,他们已有相当一段时间不联系,自从他渐渐沉匿、接受了对方的条件之后,学社众人全无他的音讯,纷纷以为他是遭到更严重的控制与迫害,其中不乏有勇敢者站出来为他说话。后来公告张贴出来、事情逐渐明朗,很多人才反应过来,时间不过过去了数月,昔日最勇敢的今已变节。

除去个别激愤的旧友找到他,对他几乎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指责他懦弱、毫无血性、是个叛徒之外,其余人多半以沉默来生硬的回避他,仿佛“虚构之春”的确是一场虚构,亦没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过。即使他胸口上横陈的伤口还未愈合,因为天气渐暖,正在变本加厉的发炎、化脓。

 

张智涵来找他的时候,他已搬回郊区的老宅,避世养伤的同时也在准备婚事。

老宅偏僻荒芜,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阳光很好,除了偶尔来送东西的人外,不常有人打搅。徐泽辉常常从午后起便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云向东飘,向西飘,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打发过去。

也是一个和煦的午后,张智涵和裁缝几乎是一前一后登门。他见到张智涵时不免有些意外,可看他神色,几乎是迅速将他的来意猜了七八分,却没说什么,只是将人带去了书房,又往外看了一眼在中厅等了许久的裁缝师傅,稍稍向张智涵点头。

“师哥等我一会儿,我去量个尺便回来。”

待他送走了裁缝,甫一推开书房的门,便看到张智涵坐在原地,仰着头冲他冷笑着开口。

“你这量的应该是婚服的尺寸吧”。

徐泽辉了解张智涵的为人,知道他的学长一向是单纯温厚的性格,印象中几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从学校到学社的这些年,他和敏辉都曾受过学长不少的提携和照顾。学长是最有生活情趣的人,会在大雪天里邀他俩一同去家中烤肉,或者是在春天携一干人去野外踏青。那时候一切还没有坏到这般田地。

“我知道师哥今天为何而来,是为了敏辉吧。”

徐泽辉平静地接过了他话里的讽刺,依旧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张智涵被他的平静和不在乎给激怒了,他直视徐泽辉的眼睛,同时以十分的力气拍了一下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宁静的午后犹如平地惊雷。他显然也被这一声巨大的响动给吓到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了泛红的手掌,低着头开口。

“你既然还记得有敏辉在,今日所为对得起他吗?”

 

那是徐泽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口和人解释他一定要和敏辉分开的缘故。他对于自己在狱中所受的折磨轻描淡写,只是讲那些人如何以敏辉作为筹码,逼他就范。他说,他当然信任敏辉足够坚韧勇敢,能够和他一样,熬过这重重的折磨,一身光明的和他重逢。可他不忍。相比于两个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凑在一起了此残生,不如就此别过。他值得更好、也更安稳的生活。

张智涵听他讲述的过程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临别前才堪堪开口,听起来悲伤又无奈,他说,泽辉,你们俩的事,我没别的好说,只是希望,你不要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

徐泽辉到今天也忘不了张智涵临走前看他的眼神,那么悲凉又那么怜悯的一眼,即使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他现在想起来,仍不免在艳阳天里打了个寒战。只是后来张智涵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叠病例给他,他看过之后,才是真正如坠冰窖。

 

在“虚构之春”被发表之前,他一早就想明白了,想在日光下揭露任何一寸真相,争取任何一分自由,都要有一个勇敢的殉难者出现,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是那个人,他对此没有恐惧,只是遗憾,对无法兑现的承诺、无从共度的一生。

后来在狱中挣扎了两个月,酷刑没有打败他,只是他迟迟地意识到一件事,他还有爱人,他的爱人被攥在了敌人的手中。那一刻他退却了,决定及时止损,不是恐惧,而是不值。他不怕背上叛徒的骂名、不怕敏辉因此误解他、恨他,他只怕敏辉也要像他一样,受尽折磨,最后和他相互成为彼此的负累。


他出狱前,有人半是嘲讽半是中肯地对他说过,他不是成大事的材料,有这么一根人尽皆知的软肋,还指望凭一己之力改天换地,成一番大事,别太天真了。徐泽辉觉得他说的没错,甚至说得轻了,敏辉何止是他的软肋,也是他跳动的心脏、温热的血液和支撑他的脊骨,是他的全部。

在张智涵登门之前,他以为用永失所爱来惩罚他的莽撞、愚钝和不知悔改,已经足够残酷,直到他见到了那一叠病例,他才恍然,原来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代他受过的,是他年轻又勇敢的爱人。他身上的伤口愈合了,虽然结了难看的痂,可至少不再渗血了,但那些人折磨敏辉的手段,却会成为他终生难以忘怀的阴影,如同黑暗中的幽灵,亦步亦趋,一生无法摆脱。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徐泽辉心疾发作,从住院到离去不过几天时间,临走前因为妻女远在国外,没有赶上最后一面,守在病床前的是多年的至交,如玉枳、蔡淇等人,也算圆满,唯独王敏辉毫不知情。

事情发生的那天下午,王敏辉才从柜底翻出一张陈年的乐谱,答应将那首曲子教给他那个年轻的学生。全神贯注地找了很久,起身才看到座机上竟有数个未接电话,他匆匆拨回去,听到蔡淇的声音,说已在家楼下等他。

王敏辉披上大衣下楼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一年的春光如此短暂,楼下的玉兰才长出了花骨朵,就被昨夜的急风骤雨打落到泥土中了,只剩下一树新绿的叶子在风中摇曳。

 

蔡淇站在那几株玉兰前面,一身黑衣,将一个档案袋交给他,尽可能和缓地开口。

“这是泽辉托付我的,要我亲手交给你的东西。”

王敏辉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接了过来,眨了眨眼睛,有几分茫然地看了看蔡淇,对上那双年轻时纤长柔美,如今眼角已明显下垂的眼睛,收到了肯定的答案。等王敏辉回过神来,蔡淇已经走远了。

他蹒跚着走上楼去,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已经老了。

 

他拆开档案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档案袋中是一沓乐谱和一封信。他坐在书桌面前,摸出老花镜带上,没开大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台灯。春日里如白玉一样流光皎洁的月光倾泻进来。他颤抖着手拆开了那封信。


“敏辉,不忍你再受一回离别之苦,故叮嘱了大家不要告诉你。只不过这样同你告别,不免仓促,但愿没吓到你。”

“《虚构之春》的谱子我凭他人的描述默了好多遍,如今交这份作业给你,残缺的部分只有你能补全了。”

“十六岁遇见你,后来作为你的知己、挚交、爱人度过的大半生,幸运而惭愧。谢谢你这多年来的勇敢与坚忍,你辛苦了。”

 

王敏辉对着那封信沉默了良久,指腹反复摩挲着信上的字迹,最终小心地按照原印将信折好,放回了信封中,准备连同乐谱一同封存到档案袋中。放进去的过程里却有另外一叠纸掉了出来,散落到了地上。

王敏辉颇有些费力地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来。看样子那是积年的产物了,边缘大都已泛黄,几乎每一张都被磨的很薄,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屡次被人翻出来看的缘故,稍一用力便会破损。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几乎不能辨认。他向上推了推花镜,竟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三十几年前他失眠最严重时的病例。


那段时间正是他在学校奏响了“虚构之春”的不久后,他本以为自己一定会被逮捕,说不定能在监牢之中和泽辉团聚,最后的结果却是学校高层告诫他,不要生事,对于此前的事既往不咎。他对此感到诧异,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那些人会这样轻易就放过他,只是觉得折磨的他的时机还没到罢了。

 

事实上,在他被学校找过以后的第三天,那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便开始了。

最初是学校的抽屉,他像往常一样毫无戒备地拉开抽屉,却看见一只死相惨烈、被开膛破肚了的麻雀尸体躺在了里面,血水渗透了昨天新印好的琴谱。他颤抖着伸手去将那麻雀的尸体捡了出来,心里不停安慰自己说,可能只是哪个调皮的学生在恶作剧而已。但在那之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却再也无法让他装作若无其事说这是偶发的恶作剧了。

从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便意识到身后有人一路跟着他,他脊背发凉,却不敢回过头去确认。再到那天半夜,听到有人敲窗的动静,猛然醒来,发现窗户上赫然挂着一块儿白布,上面用暗红的血迹画出意味不明的笑脸。

他第一次看到那块白布,哭了好久,不只是恐惧,更是心痛,他忍不住去想,那上面的会不会是泽辉的血,那些人是不是要用折磨泽辉来警醒他、嘲讽他。也是从那一夜起,他开始了漫长的、几乎一生都没能治愈的失眠。

 

那之后,被人跟踪变成了常事,他尽量不在任何一个夜里出门。除此之外,家门口、学校琴房里时不时出现的腐臭的动物尸体,莫名其妙的信件中夹杂着的、闪着寒光的银针,诸如此类的恐吓层出不穷,一点一点将他的睡眠彻底蚕食殆尽。再往后,泽辉出狱,与他分道扬镳,上海起了战火,按理来讲不该再有人无休无止地折磨他,可他哪怕只是平白的想要拉开抽屉,手却总是忍不住在发抖。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失眠的痛苦太过难捱,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眼下一片乌黑,走在路上,看到疾驰而过的汽车,他甚至有了想要冲上去,好让一切痛苦结束的冲动。在他真正意识到,自己这样恐怕撑不了多久,想要活下去就不能继续坐以待毙的时候,他去找了张智涵,托他的学长找到相熟的医生,在物资紧缺、战火连天的年代里,替他弄到一点可以安睡片刻的药物。

他是靠着那样强烈的求生意志,拼尽全力挣扎着活了下来。尽管后来戒断药物的过程痛苦非常,但相比于那夜见到窗户上飘扬的白布和刺眼的血迹时,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他甚至觉得不会再有什么比这更痛了。

 

那段经历王敏辉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唯一知情的只有张智涵。他曾经恳求他的学长,不要将这些事告诉任何人,对于这些折磨,除非他自己足够坚忍,否则没有人可以代他受过,说了只会让他身边的人平添负担。他没有想到,张智涵会将这些病例带给徐泽辉,明明那会儿他们早已再不联络、形同陌路了好久。

他看着那些散落在桌面上的、陈年的病例,半生以来,他都以为自己瞒得很好,这会是一个徐泽辉永远也不知道的秘密,原来早就被他尽数知晓。

王敏辉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天上明亮圆满的月亮,无数往事向他奔涌而来,再也没能忍住,终于在徐泽辉留给他的琴谱、信和他自己陈年的病例面前,泣不成声。

 

尾七结束是在下午三四点钟。蔡淇见他疲倦得很,匆匆赶上来要送他回家,他摇摇头给拒绝了,说想自己走走。这一段路原本也不算长,可走回家时天色已经将近傍晚了,暮色四合中,他看见楼下葱绿的玉兰树下站着人,远远看去,那背影竟格外眼熟,像他十七八岁时,琴房外那一片玉兰树下站着的那个人。

王敏辉想,自己大概是老花了眼,要不就是睡眠太少,开始做白日梦了。直到走近了被一声“老师”唤得如梦初醒。原来是他的学生,那个年轻的男孩子。

“往常周六都是来老师家上课,今天我上楼敲门,却听邻居说老师出去了,想必是有着急的事情。于是我就下楼来等。”

他听完后慌忙地向学生道歉。是了,原是他糊涂了,尾七的日子却忘了通知学生不用来上课。那男孩子却笑着摆手说没事,今天天气这样好,在外面站会儿当是享受春光了。

尽管才从外面回来的他一身疲倦,可看着学生那样殷切的目光,他实在不忍拒绝,于是语调柔和地对学生说,随我上去吧。今天要学的曲子,是我年轻时写给我爱人的,叫虚构之春。


于是,那首名为虚构之春的曲子,在四十年后的、这个春天的尾声,再一次重见天日,只是其中已不再有愤怒、痛苦与渴望,成了绵延不绝的河水、倾泻了满地的月光,最自然而然的一切,直往他生命的最深处流淌去。

 


——全文完

 

 

后记

 

*灵感来源于b站上一位老师的剪辑,评论中大家说有乱世离别的感觉,那时候便想要动笔了,几乎写不下去的时候在提问箱受到了一位老师的鼓励,在这里一并谢过大家。

*江南学社是某种意义上的南唐剧组;时间线上略过了六七十年代发生的事情,这个故事里的他们已经有够艰辛,实在不忍;经由蔡淇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近来双辉总是在蔡淇口中成双成对的出现;情人节那天大雪纷飞,听得到雪落下的声音。

*从北方的春天写到夏天,某个急风骤雨的夜里,写到敏辉知道泽辉生病后,当夜便梦到泽辉一声一声喊他的名字,却死活想不起他的面容。或许是因为倒春寒的缘故,写到这里,我也忍不住发抖。

*试图描绘一种微妙的、无言的同步。前年某次深夜直播,开始打游戏之前泽辉接过敏辉的电话,深夜里静悄悄的,俩人都没怎么说话,电话却一直没挂。那时候便被对这种无言的默契感到心动。

*在这个世界观里他们都不是完人,有种种的迫不得已,却都已经足够勇敢,无论是为了理想还是爱人,最后走到这样一个结局,是时也命也。不过还好,这个不够快乐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现实当中的他们只会比我想象中更懂得珍惜彼此。

 

感谢你,阅读这个如此不足的故事。

借用文中敏辉所言,愿我们都能盼来绝非虚构的、真正的春天。